第15章

  无论其他人心里如何想,元煊倒是难得很高兴,这高兴一直持续到晚上的宴会上。
  金樽玉液,珍馐繁多,推杯换盏,嘈嘈切切。
  太后今日刻意给元煊做脸,叫元煊陪在她左侧座席上。
  元煊盯着眼前酒杯中的酒,倏然就想起了崔松萝名下那个酒庄。
  据崔松萝说,生意很好。
  元煊很快想到了酒税和国库,还有今岁的大旱。
  这世道并不算太安定,大周常常禁酒,今岁大旱,不少郡县都下了酒禁,只是洛阳的酒卖得尤其好,甚至比往年还要好。
  崔松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赚有钱人的钱。”
  民间再多少酒,都比不上京中耗费的粮食。
  自从奸宦先后被除,太后和皇帝安稳了几年,国库很是充沛了一段时间,此后太后默许心腹贪污巨款,洛阳贵族奢靡成风,常有斗富之举,自己大兴土木,因为崇佛,建造大量佛寺石窟,国库只怕在空耗,不然也不会把压箱底的龙渊剑翻出来赏赐。
  只是多地战乱不平,北边边防也有忧患,广阳王还空耗在洛阳,军费凑不上,这酒税,倒是可以做一做名堂。
  要怎么从太后和城阳王手中割肉呢?
  毕竟城阳王刚刚给她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元煊正想着,就听到了有人开始点名了。
  “陛下容禀!!”
  “臣一心为国,听闻今日顺阳长公主当众羞辱朝中大臣,莫说广阳王,就说老臣,都觉得心寒,即便长公主救了广阳王性命,可如此行事,目无尊长,罔顾纲常,未免太过荒唐。”
  “太后,您一味偏袒长公主,可知朝臣们心中焦急,日月双悬,是不祥之兆,阴阳颠倒,亦是动摇大周国本啊!”
  太后原本还算开怀,听到言辞里涉及顺阳已经冷了脸,等听到日月双悬,已然彻底坐不住了。
  她甚少皱眉,此刻眉心却依然有了深刻的纹路,“你究竟是在说顺阳,还是在影射朕!”
  “陛下!”那大臣已经不顾体面跨过长案,指向太后座下右侧的郑嘉,“陛下已近大衍之年,难道还未知晓天命吗?您偏私这群硕鼠,如今大周战乱频发,广阳王此等忠臣能将却被困于京都,反倒是那贪婪无度的蠢货去了前线,城阳王,不知您是否收到大都督的上书?”
  “河间王并无领军之能,屡次驳回大都督提议,致使屡次对战失误啊!”
  “臣无能,不能有机会面见太后亲呈谏书,只有此等宴会方有机会上谏,只求太后为了国家安定,清查卖官鬻爵,还隐瞒战报上书,闭塞太后耳目的奸佞之辈!!!”
  此话一出,整个宴席都安静了下来。
  元煊握着佛珠,看向朝臣一列坐着的穆望,此刻朝臣们大多面露激愤,却无人敢起身附和,穆望坐在其中,脸上除却那几乎一致的隐忍和愤慨,更多的还有审视。
  青年扫过座席上神色各异的人,最后对上了元煊的目光,这才像是被灼伤了一般,迅速偏移了视线。
  元煊捻动了佛珠。
  果然。
  那天晚膳时她试探穆望,透出来的口风,他与这群门下老臣说了。
  虽然是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让门下老臣将太后党羽欺上瞒下,延误军机的事儿捅了出来,可她难免对穆望有些失望。
  也好,省得她还要另外筹谋。
  比起男人的忠诚,自然是局势目标达成更重要。
  第16章 干臣
  太后面上的怒意却在提及上书之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疑虑和不易察觉的羞愧。
  元煊很熟悉太后,见状已经知道了这事的结局。
  这几年来,太后越发不爱出宫,与朝臣们见面也越来越少,虽然也有皇帝逐渐亲政的原因,可归根结底,还是太后开始松懈了。
  她越来越厌烦冲突和难听的谏言,对着这些日日愁眉苦脸,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妙的朝臣已经逐渐失了年轻时平和的心态,于是越发抬举阿谀谄媚之人。
  但见太后垂下手,早有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那痛骂的老臣叉了起来,脱离了宴会。
  “陛下!!!求陛下看清这些朝中硕鼠,他们欺上媚下!大胆包天,蝇营狗苟,卖官鬻爵,中饱私囊!大周风雨飘摇,早已不复盛世了啊!”
  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如缩头鹌鹑,噤若寒蝉,只有老臣渐远的哭嚎之声。
  城阳王脸色就更难看了。
  那老臣骂的只是太后的男宠郑嘉吗?那根源在他!
  河间王是贿赂的他,方得了讨北大都督的任命,压过了长孙冀,成了讨北的统帅。
  这事儿要太后起疑了,深查起来,他定然也要受连累。
  元煊垂眸,佛珠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等到太后再次开口。
  “今日这般,闹得我也乏了。”
  她扫了一眼郑嘉和严伯安,绷着面色,起身离开。
  那两人见状连忙垂首跟了上去。
  城阳王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旁边的兀自斟酒的高阳王,忍不住将酒盏拿起又掷下,哐当一声响,叫高阳王侧目一眼,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元煊依旧坐着,远远看了一眼朝臣中正要起身的尚书令,握紧手中的佛珠,蓦地起身,“回吧。”
  含章殿至云龙门尚有距离,崔耀一路走着,极为自然地在宫槐下驻足。
  元煊在树的另一面停下,此处为先后两宫转角之处,一个向后宫永巷,一个向前朝宫门,只是因为宫苑偏僻,少有人至。
  元煊顿了顿,叉手行礼,“先生。”
  那曾经是她的太子太傅,本与她有师生之谊。
  崔耀没有偏头去看,“你透出去的?”
  这问的是城阳王一党欺上瞒下之事。
  元煊没有否认,“大周不能再输了。”
  一声轻轻的叹气自树干那边传来。
  “我知道了,广阳王……”
  “要用,我会说服太后。”元煊果断接话。
  崔耀心里就钻出些怅然,“今日出了那等事,太后大约对广阳王更有芥蒂了。”
  即便这些年听过太多离谱的传言,可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确定了,这还是他悉心教授为君之道和儒家学术的爱徒。
  那她今日的荒诞之举,就是实实在在的自污了。
  即便被怀疑,她也会不顾自己如今的艰难处境,保下一个可用之人,毫无芥蒂。
  偏偏人人都瞧她污浊,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延盛……谋定而后动,你,莫要如此操之过急。”
  “可天下人等不得,大周也等不得。”元煊说到这里,低头自嘲一笑,“不过……我大约,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崔耀听到此处,终于看向了树影下的元煊,心中五味杂陈,阔别数年,愧疚与遗憾再度升腾,半晌,他轻声道,“延盛,你长高了。”
  元煊袖下的手一瞬攥紧,佛珠脱手,落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捡,难得狼狈。
  崔耀看着那弯下的背脊,心里五味杂陈,生出了无限的惋惜。
  他好像……将她教得太过正直了。
  正直到夹在忠正和奸佞之间,被挤压得无从生存。
  身份让她做不得忠臣,教育叫她做不出奸事。
  被揭穿当日若她干脆自尽,还能保全声名,也许以后工笔史书,也会有人赞一声不输儿郎,奈何女身,可惜了。
  可如今她沾着满身污名,苟且周旋,只为大周,忠得叫他都生出了惭愧之心。
  “他不如你。”
  元煊起身,听到了这一句话,宽袖微微颤抖,转过头来,人已经走了。
  后头似乎有人过来了。
  元煊调整了一下,再抬脸,看向了自己要去的宣光殿,脸上沁出了些发自肺腑的笑。
  她站在阴影处,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好笑,宽袖捂住了半张脸,笑得肩膀都在抖。
  自己这位师傅,果然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真好。
  那些从她身边离去的东西,能抓回来的,她都要全部抓回来。
  包括……皇位。
  懦弱无能的父亲,掩耳盗铃的祖母啊,元延盛,自然会亲自延续大周的盛世。
  宣光殿。
  殿前站着的三人,似乎都没能进去,三个朝臣站在廊下,颇有些古怪的凄清与狼狈。
  元煊扫了一眼,走上前。
  侍女见状忙进去通报,不多久便叫她进了殿。
  严伯安有些心焦,见了元煊能进去,还在背后低低喊了一声,“长公主!”
  元煊像是没听到一般,一步跨入殿内。
  “方才太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将那三位都赶了出来。”侍女低声提醒,“如今饶安公主陪着,太后却也不叫她说话,正冷着呢。”
  元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殿内燃着浓重的香,杳霭流玉,连空气都是沉沉的,呼吸都觉得滞涩,太后坐在榻上,神色带着深重的疲乏,眉间纹路鲜明,烛火将金堂照得一片辉煌,紫檀木生生将整个宝殿都压得如垂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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