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一席话毕,居然还算圆满。秦旭便先告退,去青鸠台试礼服了。萧玠仍坐在栏边,见那鹤又飞回了,仿作鸟叫冲它啁啾两声,反将那鹤吓走了。
  萧玠道:我记得伯父在时,经常唤鸟给我玩。
  他转头问:你会吗?
  尉迟松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道:可以,但有些勉强。你想叫它过来吗?
  萧玠摇摇头,说:我想问苏氏女的事。你去查了。
  尉迟松垂手摘掉他发间一枚竹叶,道:他说得确有其事。苏三娘的确在玉升二年去过虎威军营,苏氏宗祠也有惩处她的录述。这件事极为隐秘,若非相关之人,只怕很难得知。
  萧玠点头,问:谁判处的她?
  当时的一位宗伯。尉迟松道,光明宗是跟祖先宗庙紧密关联的。供奉秦氏宗庙者,为大宗伯。下有各宗伯,供奉各世族宗庙。判处苏氏的正是其一。
  他还活着吗?
  尉迟松摇头。
  人证物证俱全,钉子要上铁板了。萧玠抬头看尉迟松,观察他似乎空白的表情,说,你不太同意我见他。
  你不该在这里。尉迟松叹口气,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处理。
  你只是大梁的一个将军,很多事你不好插手,也不能插手。萧玠反问,再说,凭什么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
  尉迟松说:你的身世,秦旭未必不知道。这很危险。
  萧玠说:有你在,我不怕。
  尉迟松又叹口气,说:我怕。
  萧玠看他一会,伸手去牵尉迟松的手指,轻轻说:你不要怕。
  他看着两人握住的手,说:现在的事态是预料之中。我亲自带回秦寄的棺材,火炮营如今还驻扎明山之外,我选择的南秦新君显然另有其人。秦旭明白,我默认他来承祧,无奈之举而已。况且秦华阳虽然落败,但并非没有生机。秦旭想顺利继位,必须争取我的助力。我不见他,他也要见我。与其等他见我,不如先发制人。
  尉迟松问:如今见到了,感觉怎么样?
  谈吐得体,博学多识,又一心向教。萧玠说,他比阿寄更像一个众望所归的储君。
  他抬头,看向尉迟松,你相信有天生的君主吗?
  尉迟松不答,只道:我带你去灾区看看。
  ***
  温吉王城受震程度较轻,虎贲军的中坚力量便分拨到明山地带参与救援。尉迟松一匹白马追随蜿蜒蛇形的救灾队伍直达山下。
  萧玠被他抱持胸前,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山之青翠、水之清澈一应消失,一切事物变得浑浊不堪。大地绽开裂口,吐露脓液汩汩,那是集人血、河流、泥浆于一体的混合物,散发出死人脑浆和活人呕吐物的味道。建筑不论高低全部五体投地,和人与家畜的尸块混杂一起。天空依旧暗沉,被飞灰染得更深,有一些阴影四处漂浮,走近听见嗡隆之声才会意识到那是寻找血食的蝇阵。它们比搜救队伍更精准迅速地找到废墟缝隙里的残命,并毫不客气地榨干他们。
  萧玠被浸泡在自然和人群撕心裂肺的哭号声里,和樾州灾难别无二致的死亡阴影再次笼罩在他的身上。他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这时候尉迟松问:要下马吗?
  萧玠点头,尉迟松便先行下马。
  萧玠原以为他会直接跳下马背,但他的确先把右靴踏上铁镫,中规中矩地翻下来。然后他抄住萧玠两腋,抱孩子一样把萧玠抱到地上。
  萧玠踏上土地的时候疑心还有震动,但尉迟松告诉他,余震已经过去了。那是什么在颤动呢?萧玠不清楚。
  神思飘渺之际,尉迟松已经帮忙去推一只后轮脱落的粮车。萧玠忙跑过去,几人已经把粮车正过来,往清扫出来的空地上搬粮。
  萧玠心里知道,自己的身体做不了这种重体力活,但尉迟松把粮袋压到背上时他又无法袖手旁观。他想劝阻,但看到另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在运粮时,嘴却张不开了。他没有久站,立刻去看伤员。
  伤员们集中停靠在一座茕茕独立的建筑外堂,萧玠讶于它坚固的木质结构,但没有仔细打量的功夫。他在樾州已经学会了包扎和配置简易伤药,居然再次派上用场。
  尉迟松卸完最后一辆粮车时,见萧玠正跪在一个开膛破肚的少年面前,双手用一种浓白汁液清洗一截肠子。
  尉迟松大惊,忙踏步上前。一想到自己浑身灰土,又硬生生站住。这一会,他已经闻到一股温热的粮食味。
  萧玠是用大麦粥的浓汁清洗伤者的肠子。
  尉迟松心里定了,没再上前,为匆忙赶到送药的卫队让道。他已经看到用来缝肠的桑皮和花蕊石散,另有士兵提来一只活鸡,割了鸡冠取血。
  这一会,堂内已经用竹竿搭上衣服,充作隔离的帷帐。尉迟松便离开,到附近废墟处帮忙挖掘。等太阳西斜,一处瓦砾被清空,抱出来两个女孩。一个女孩还小,受了惊吓,头破血流地抱着他脖子,哭着喊耶,口齿不清,听上去像爹。
  尉迟松将她交出去,还没站起,就见一支虎贲队伍径直往这里赶来,为首的竟是多日未见的陈子元。
  陈子元一把打开帘帐,片刻后将萧玠拉出来,转头看见尉迟松,气更不打一处来。
  陈子元问:你就这么带他到这儿?
  他樾州都待过。尉迟松说,秦宫都敢待。
  陈子元察觉一丝微妙之意,置气了?
  这回是萧玠开口:他想送我回去。
  尉迟松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是什么身份?
  陈子元哼一声:哟,你还说他呢。不立危墙,这都带着跑到墙底下来了,生怕你家太子全须全尾呢?我就不明白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矛盾呢?
  萧玠以为来了救兵,正要顺势要求,陈子元已经说话:他什么意思我也明白。天灾你该见见,加深一下君民教育。但人祸就免了,暗箭难防,是吧?
  萧玠说:天灾人祸我都不怕。
  你是不怕,别人怕呀,祖宗!陈子元说,你赶紧回去,这是旨意。
  萧玠迅速问:谁的旨意?
  陈子元避而不答,去看尉迟松,道:顶多让他在这里待到天黑。这次灾情不算严重,虎贲倾力出动,怎么也忙得过来。人手充足,财力物力也够,用得着他一个上邦太子在这儿忙前忙后?
  萧玠问:国库开了?
  陈子元一阵牙疼。
  这小崽子还真不能小瞧,一下就问到根子上。
  萧玠已经道:国已无君,就算是政君和大宗伯,也没有开国库赈灾的权利。南秦需要新君行使君权救济,这不正是尽早推立秦旭的一个原因吗?但秦旭尚未继位,为了不落人口实,他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库拨银。这可能成为以后批判他的罪名。既然如此,财力怎么会够?
  陈子元心想,养个聪明孩子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瞧了瞧来往之人,又把萧玠扯回堂内,苦口婆心道:国库开不了,但毁家纾难捐钱捐款的富商不少。真薅出几家来,比你东宫富裕多了。听说你宫里不光削减用度,连俸禄都跟官员一块去户部领,还顶不上一个三品官?你这孩子怎么好的不学,净学你爹的穷酸相呢?
  萧玠听他越绕越远,知道他打定不让自己趟这浑水。这让萧玠感觉更加不对。
  于公,他是大梁太子,非要当这个冤大头,陈子元其实没有坚决拒绝的理由。于私,他也是陈子元的侄子,陈子元对待小辈基本持一种举手投降的态度,萧玠磨了他这么久,愣是一点口子都不肯松。
  这很反常,太反常了。
  萧玠水来土掩:奉皇十九年,大梁禹州地动,殃及两州五十郡,朝廷拨款近五十万两。南秦竟有如此富商,朝夕之间就能将数十万两的缺口补上?
  陈子元没办法,有,是有。
  那可算得上富可敌国了。
  差不多,差不多。
  萧玠打量他神色,试探:敢问何人有此巨产?
  陈子元看着他,说:甘夫人有个堂侄,祖辈极善经营,家底几乎从高公的时候攒到如今。有他帮忙,补这个窟窿不是问题。
  尉迟松突然问:也姓甘?
  这显然是多此一问,陈子元眼神却复杂起来,对他点了点头。
  尉迟松整个脸颤抖一下。
  他这样的反应已经算得上剧烈了。萧玠还不及问,已经被陈子元搂到一旁,到一个角落无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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