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萧玠道:不瞒郑先生,数月前我和丰城侯正朝夕相处。
我之前讲到,我是跟随秦华阳去的西琼白石城,而丰城侯褚玉绳就在秦华阳的使团队伍里。萧玠道,段元豹婚礼上,秦华阳和丰城侯暴露,和西琼队伍发生混战。
郑挽青问:梁太子之前说丹灵侯和段氏私下勾结,又何以兵戎相向?
萧玠道:所谓勾结,利益聚散而已。事情没谈拢,自然也有反目成仇的可能。
郑挽青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萧玠道:然后我找到阿玠,和段藏青军队交锋。但在那之后,我再无这支南秦使团的音讯。这些事情褚玉绳所知多少、有没有参与也需要考量。
郑挽青颔首,这是应当。
我还有一个要求。萧玠从蒲团上站起来,我要见见这位悯公之子。
***
悯公之子秦旭被迎入未坍塌的青鸠台,这也是秦晟当年的寝宫。旧臣们闻讯纷纷赶来拜谒,故君之子立于故宫,比任何君臣父子图画都要催人泪下。令人欣慰的是,秦旭展示出良好的谈吐教养,完全符合世族对天潢贵胄的期望。一时间众人泪落如雨,感恩南秦后继有望,甘愿辅佐旭君成就大业。
秦旭的出现让原本的热灶秦华阳彻底冷淡下来。宫人们都在嗟叹政君一家浮尘未定的命运,如今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而已。她们捧着为秦旭裁剪的时新衣装穿过琼园,惊动了毛竹也惊动了竹后停栖的白鹤。鹤鸟振翼飞向天际,萧玠的脸就在它身后毫无遮挡地浮出竹林。
他看向池塘,池水在地动之后居然更加丰沛了。萧玠肯定地说: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然后他不知道对谁说:请他过来吧,在这儿谈事情我能安心。
接着萧玠凭栏坐下,影子映入池塘,占据了那只白鹤的位置。他隐约记得第一次来琼园时似乎羡慕会飞的白鹤,记忆中自己还有些飞翔的感觉。
但他没有羽翼,是谁把他送向天际的呢?
直到秦旭到来,萧玠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在池塘里看到另一张脸。秦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个关键时刻的。
需要承认,秦旭是个俊美高大的青年。他见到萧玠,不卑不亢,拱手而礼,梁太子要见我。
萧玠笑了笑,抬手请他起,又看向他身后,想必这位便是聂亭将军。
聂亭虽至中年,体格依旧健硕,一双眼睛更是如同吴钩。他向萧玠抱拳,公子初来乍到,怕他迷路,便由末将陪同。
萧玠笑道:怕迷路也好,怕暗害也罢,小心驶得万年船。
秦旭脸色并无不虞,也从栏边坐下,问:太子邀我所为何事?
萧玠道:我就不卖关子了,公子如今众望所归,我为公子贺。但有几件疑惑,还望公子解答。
秦旭道:必知无不言。
公子自幼由聂将军抚养么?
自襁褓之中。
聂将军劳苦功高。萧玠道,公子又是何时知晓身世的?
少公归身之后。秦旭道,义父厌恶朝堂之争,更见我父下场凄凉,不愿让我再蹈覆辙,惟愿我平安长大而已。若非大王薨逝,少公也一朝不幸,朝中又为争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义父断不肯公布我的身世。
聂将军大义,我十分感佩。萧玠问,公子是玉升三年生人?
是。
这么多年,不知如何生计?
玉帛峰打猎为生。
萧玠笑了笑:那很辛苦。嫂夫人也愿意么?
秦旭也笑了:太子说笑,在下尚未娶妻。
萧玠笑道:这就要怪聂将军,早将玉符节拿出来,不说精舍美室,娇妻幼子总是该当的。
秦旭道:实在怪不得义父。在下久不成家,一是家中清贫,不愿委屈好女。二是在此之前,在下一心修向光明,沉醉道义,除了打猎参修,也没有旁的心思。
萧玠颔首,光明是南秦国教,公子潜心相向,是南秦之幸。我多年前也修过光明宗,读报本经第十一章自生自死,当时便不太明白和列子的区别。今日得见公子,还望请教。
秦旭依旧含笑,他笑起来很温和,是一种平易近人的气度。秦旭道:太子所言,是否为《列子力命》篇?
萧玠似乎真的要跟他把臂论学了,正是。
秦旭道:列子云: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生命自是恒常的生命,它的生存、消灭、茁壮和孱弱自有常数,并不会因为我们如何对待而改变状态。所以有人珍视生命,依然早折;有人轻贱生命,却能活得很好;有人爱惜身体,却依旧孱弱;有人毫不顾惜,却仍然茁壮。这就是生命自生自死,自厚自薄的道理。世人无法对生命施加任何影响,生命的存在有一套自己的规律。
萧玠请教:这跟报本经有什么不同?
秦旭道:《列子》认为,天命凌驾寿夭、穷达、贵贱、贫富之上,但它并不是一种明断黑白的神力,也做不出惩恶扬善的行为,因此世间才会有善无善报、恶无恶报的情况发生。人们对生死,只能顺应接受,因为施加的一切行动都作用不到命上,是白费力气,为之奈何的。但《报本经》之自生自死,不是指人对生命的态度,而是指生命的状态。自然生长,自然老去,自然死亡,就是万物运行的规律。长生之道无可求,专注现实幸福最为紧要。这也就是明王经自生自死,吉祥自至的意思。
秦旭顿了顿,道:只是这句话出自第十七章,而非第十一章,太子莫不是记错了?
萧玠歉然一笑:多年不诵,恐怕是记差了。公子见笑。
秦旭问:太子还有疑惑吗?
还有最后一件事。萧玠道,公子流离多年,饱尝艰辛,按道理,公子承继,更要为公子之母再上尊号、为南境养。不知令堂今在何处?
说到母亲,秦旭神色有些黯淡,义父告诉我,家母本是苏氏宗女,即望城公侄孙女三娘,与我父少小情笃。当年我父往西南治军,家母跟随而去,二人私订婚盟,珠胎暗结。但纸包不住火,当时我父已失爱秦善,苏氏不肯答应这桩婚事。家母未婚怀孕触犯宗戒,被软禁宗祠。不久,就传来我父身死的消息。等我出生,家母便殉情了。义父听闻消息,冒险将我救出,自此潜入深山,不问世事。
萧玠也唏嘘不已:令堂既贞且烈,令人钦佩。想必悯公泉下夫妻团聚,也能稍作安慰。请公子节哀。所言或有冒犯之处,也请公子见谅。
秦旭冲他温和一笑:我在这个关头突然现身,世人难免存疑。梁太子若不发一问,那才是毫无道理。而且我见太子,也是重视生民之人。
萧玠叹口气:天家更易未定,民间难安。若有一位明君能不动刀兵安稳继位,对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一直沉默不言的聂亭突然开口:若想百姓有幸,只怕,还要梁太子帮手。
第168章
萧玠并无不虞:愿闻其详。
聂亭道:按制,虎贲为秦公亲军,非王令不可动。但大王在时爱重政君,虎符也能托付其手。政君多年勤于军政,攘外安内,的确功在社稷,公子也十分感戴。但如今新君将立,政君仍手握王军,多少于制不合。
见萧玠并无愠色,聂亭继续道:更有嚼舌造谣之人,还敢声称政君包藏反心。臣等自然不信,但三人成虎,政君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莫须有的流言里?
萧玠垂眼,又抬起,笑道:聂将军的意思是?
聂亭看一眼秦旭,叹道:公子身份特殊,由他去说,反而显得是兔死狗烹,叫人寒心。但梁太子是上邦储君,和政君又能说得上话,若太子能劝政君交出兵符,对百姓而言,岂非天大的恩泽?
萧玠想了想,道:将军所言在理。只是虎贲大半在外救灾,一时变动只怕影响抢险进程。这样,我先去谈这件事,等救灾卫队全部回归之后,让政君将军队整点清除,再还虎符。
聂亭没想到他如此爽快,脸上难免有些惊讶之色,抱拳道:有梁太子做主,是南秦上下的福气。
萧玠笑道:将军言重。梁秦交恶已久,本宫一直盼望两地和睦,想必到时候公子能成全在下这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