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陈子元低声道:这位甘公听闻你在这里,嗯很感佩,为表谢意,让我转交你一件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里面似乎包着一件小小的物什。
  陈子元将它按到萧玠掌心,抬下巴指了指尉迟松,回去让他给你把风,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萧玠心跳如鼓,一个疑问呼之欲出,突然被一声惨叫打断。
  刚刚缝合好伤口的少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萧玠扑过去时,他腹部伤口已经绽裂。他翻着白眼,白沫在口中溢出时开始呛出呕吐物。
  尉迟松迅速垫起他后脑,将他侧放,正要清理他口中呕吐物,少年已经浑身一僵,身体软下去。
  连日面对太多死亡,所有人对此都有些麻木。只有萧玠倒在地上,盯着他腹部绽开的血口,喃喃道:是我治死了他吗,是我害死了他吗?
  尉迟松立马抱过他,一下一下捋着他后背,不是,他应该有癫痫的旧症,这次伤口感染引发了。他是被呕吐物窒息的。
  萧玠颤声说,但是我给他缝的,是我!我如果不缝
  那他撑不过一炷香。尉迟松说,你尽力了。
  萧玠摇摇头,眼泪先于话语滑落。他说:我连一条人命都救不了,这样的尽力有什么用呢?
  萧玠还蜷坐在地上,少年已经被草席裹起来,由虎贲卫抬出去。为避免引发瘟疫,尸体都要单独处理。这个活生生的人,留下的只有一滩被长长曳去的血迹。
  堂内陷入阴沟一样腐朽的死寂,过一会又响起低低的哭泣和祈祷声。
  萧玠靠在尉迟松怀里,麻木地转脸追踪那愈发稠厚的祷告声。他这才发现,这座保存堪称完好的两层建筑居然是个神祠。神龛断成两半,但里面的神像还算完好。
  他问蹲在面前的陈子元:南秦也能拜其他神吗?
  陈子元握着他一只手,说:附近的光明祠已经塌了,能求的神只有这一座了。
  灾民的求告声越来越响,求求显灵,求求保佑,求求救救孩子、救救这些人吧!
  哭声一响,难以收束,家破人亡的惨痛也溃堤一样爆裂开来。
  天啊,天啊,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降下这些罪过!
  平息怒火吧,父母神王,息怒吧!息怒吧!
  这时有人嘀咕:还不是大王非要弄什么变法,改什么宗义,触怒了神王,这才降下天灾!
  还不待萧玠反应,陈子元已经快步上前,将那人从地上拎起来,你说什么?
  那是个佝偻瘸腿的老人,反而大声叫道:难道不是吗?偏废光明宗,不让神祠议政,这是动了老祖宗的根基!更别说光明王印他都能舍出去,这是南秦的根子,这叫数典忘祖啊!
  一听光明王印,陈子元原本阴沉的瞳孔突然射出冷光。萧玠已经叫道:陈将军!
  陈子元鼻子喷出两股长气,松开老者,重新走回去。
  萧玠连忙拉住他,光明王印是怎么一回事?
  陈子元有些讥诮:某些人的孽债。
  尉迟松立刻问:什么债?
  陈子元有些意外。他瞧瞧萧玠,又瞧瞧尉迟松,这件事,你们没通过气?
  看着两人神情,陈子元有些讶然,又有些了然,说:怪不得你们知不知道大王为什么要改宗教?
  萧玠道:阿寄背教远走,若要继位,神祠绝不答应。他要给阿寄铺路。
  陈子元目光复杂:是这个原因不假,但阿寄离开后,大王本来准备徐徐图之。突然强行改革,跟你们和西琼之战有关。
  萧玠连忙问:但不是说好,梁琼一战,南秦不插手么?
  陈子元叹口气:段映蓝好歹是南秦的公夫人,你觉得她会答应么?
  萧玠心中一紧,陈子元却转向另一件事:相传父神归去后,留下一只眼睛和两滴眼泪。眼睛化作圣童,也就是历代大宗伯,留在宗庙代行神职。像当年秦善当政为何怨声载道,一个是他废侄篡位,再一个就是他弑杀大宗伯,天人不容。而那两滴眼泪则分别化作光明王印和暗神宝印,供奉在神祠之中。但在七世廉公当政时,被宫人盗窃而出,至今遗落在外。
  梁秦交战之际,段映蓝却拿出了这枚光明王印。诸位宗伯长老都看过,确是真品。
  她说光明王印是偶然寻得,愿物归原主,但有一个条件。
  陈子元说:她要南秦出兵,合力攻梁。
  萧玠声音都抖了,阿耶他
  陈子元苦笑一声,只道:过后不久,一个流言在民间四散而生,说大王抛弃光明王印,不敬神王,这是亡国之兆。但这件事极其隐秘,又被大王一力按下,民间不可能无端生风。大王便确定,有人利用宗教动摇政治。如果只是遵从教义,阿寄离境的确是叛教的惩罚,但现在有人算计,阿寄一定会死。这件事已经不能徐徐图之,而是迫在眉睫。大王只能强硬弹压,大力变革。一时怨声载道,但何来他法?
  萧玠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如今秦旭的众望所归并不是最棘手的事。
  而是继一个背叛的少公后,秦灼变成了一个背叛的君王。
  光明宗改革已经引发众怒,现在这场地动更成为明王对秦灼的严惩。不仅他在此丧命,他的子民也被连累,挣扎于生死水火之中。
  萧玠本来想,地动这种天灾怎么会真的有人和神明关联起来,现在才发现,他早就脱离了南秦这种信仰根深蒂固的文化环境。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对神的威力坚信不疑,就算是秦灼
  他虽然变革,做出对光明大逆不道的叛逆,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寄。
  他心里未必是不认罪的。只是他至高无上的父母神,比不过他的孩子而已。
  越来越响的叩头哭诉声拧成一股:君王失序,苍天震怒!光明亡矣,国将不国!
  萧玠感觉喘不过气。
  所有人义愤填膺,哭声如雷。
  但,这真的是君王失序的灾祸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全南秦的百姓都这么想,那就是。
  听到回答,萧玠才意识到他问出了这句话。尉迟松注目人群,脸上反射的黄昏之光堪称冷酷。
  百姓对神明的虔诚,归根到底还是一种趋利避祸。明山地动前,南秦应该没有因变法引起太大的动乱,因为神明只是泥胎这是一件事实。就算把光明神摔成碎片,也不耽误一个人正常过日子。现在民怨沸腾,不是因为秦公叛逆,而是因为他们认为是秦公的叛逆招致了灾祸。
  百姓会因为灾祸而怨恨甚至推翻一个君王。尉迟松说,同样,如果谁能消弭灾祸,谁就是真正的圣主明君。
  ***
  陈子元没有久留,还有太多事务需要他跑动。他走后,尉迟松让萧玠骑上白马,自己牵马引他回去。
  萧玠要推拒,尉迟松说:你听话。
  萧玠便不再固执。尉迟松牵马缰,他就要扶着尉迟松的手。
  尉迟松察觉他手冷,问:害怕?
  萧玠不说话。
  尉迟松说:今天很厉害了。多少将士见了都要呕吐。
  萧玠说:我在樾州的时候已经把胆汁吐出来过了。我原本以为我不会害怕了。但但一个活人这么死了,这么多人都这么死了,我还是很害怕对灾难的害怕,很无力,也很无助。抱着他尸体的时候我以为我回到了樾州。在灾难面前,我和一个蝼蚁没什么分别,我什么都做不了。
  尉迟松说:其实你可以好好看看那座神祠。
  萧玠心中突地一跳,从马背上扭头。
  所有人还在那半座神龛前叩首,神龛之内,端坐一个损毁极其轻微的泥像。
  一条白龙环绕其左,一头白虎护卫其右。
  他穿着奇特,不是南秦服装,而是中原的祭祀服饰。
  这是个穿戴九旒玄服的男孩。
  眼泪涌出时,萧玠似乎看到化作碎块的匾额再度合拢,再现那金光闪烁的三个大字
  太子祠。
  我是大梁的太子,南秦在奉皇七年之后就停止向大梁纳贡了。
  也就是说,在我出生后他们供养了我整整七年。而他们供奉我的香火,直至今天。
  我是阿耶的儿子。这是我祖宗的地方。这是我背离多年的另一个故乡。
  我对她负有的责任,并不比阿寄要少。
  蚍蜉难以撼树,但我这个蝼蚁有集结全部力量的本事。我可以把这棵树抛到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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