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郑挽青道:情理中事。太子舟车劳顿,还是先行歇息。太子可有下榻之处?
  灵堂。萧玠说,我要守灵。
  ***
  萧玠从天亮守到天黑。
  萧玠没有禁水食,他不能垮在这个时候,还有更需要他做的事。他晚饭吃了一块芥菜蒸糕,一碗稀粥。他把碗碟收拾起来,漱口净手,便把秦灼神主抱到怀里,慢吞吞地从拜垫上坐下。
  垫子是尉迟松找给他的。
  尉迟松许他跪,却不让他跪硬石砖。灵堂里有蒲团,但跪久了伤膝盖,尉迟松便托虎贲找了绸布拜垫给他。只要萧玠吃饭喝水,精神头还好,他也由他,不说一句。
  萧玠这会也不跪了,缩在垫子上,抱着神主看尉迟松,尉迟松正拧了湿帕子擦拭秦灼的棺盖。
  连日供灯燃烛,加上人员进出,棺材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油灰。尉迟松便要了清水和枇杷叶,在门口煮枇杷水。等水放凉,浸帕子擦棺材。湿帕子两遍,干帕子两遍。两湿两干后,棺材就明亮起来,棺盖光滑,像一面神秘的黑镜,映出尉迟松被解构扭曲的脸。
  他干完这个,就得叫人找冰入棺。这活得避着萧玠干。他便问萧玠:困了吗?
  萧玠仰脸看月亮,突然说:小时候他和我讲,南秦的月亮是淡紫色的,跟苜蓿花似的。我总以为他哄我。
  他指了指天上,你看,是不是紫色?
  尉迟松抬头看去。南秦的夜空不是全然漆黑,而是颜色深重的蓝紫色,映衬之下,月亮也像一面紫纱绷成的灯笼。
  尉迟松回答:嗯。
  萧玠说:我其实有点后悔,当年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抛弃了他。
  尉迟松看着他。
  萧玠接着说:其实那个情形,我怎么选都会后悔。人是趋利避害的,那年我也十七岁了,我想我做出的,应该是对我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我后悔,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脸靠着秦灼神主,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像要缩成一个小孩子那么大小。秦灼金色的篆体名字刻在他脸上,像一个烙印,南秦宗族古时候会在奴隶身上刺下自己的徽记,表明主人的权力。那萧玠注定是他的所属,他的物品,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尉迟松已经松开帕子,从他对面蹲下来。两手搭在膝盖上,是一个欲行未行的姿势。
  萧玠说:紫月亮真好看。
  尉迟松点头,是。
  萧玠说:我好像有点困了。想了想,又说,我有些疼,你能不能抱抱我?
  尉迟松走过来,坐到萧玠让出的半个蒲团上,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把他和那块神主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拍襁褓一样地拍打。
  萧玠还是觉得疼,长生从他每个骨头缝里钻出来,啃咬他的每一块肉。但那双手臂勒得他更痛,又让他感到一股相得益彰的轻松。
  香烛依旧在烧,飘出一股特异的香味,萧玠感觉被那香气抛上高空,又缓缓落入一个紫色果实般多汁饱满的梦。哪怕在梦里,他也知道尉迟松把他抱到后堂的竹榻上去,自己离开,一个人去面对那把糟腐的枯骨了。这好像是件残忍的事。
  梦境让萧玠脑袋有些迷糊。为什么这件事对尉迟松来说,会是残忍的呢?
  他想着想着,自然而然睁开眼睛。
  一个人坐在床前,一只手冰冰凉凉,正将他的额发拂开。
  萧玠对上他双眼,有些口齿不清,叫:阿耶。
  第167章
  秦灼在死去一月后降临萧玠面前,萧玠睁大眼睛,看着分别七年之后秦灼增添皱纹的脸。
  秦灼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对萧玠说,你受苦了。
  萧玠伸出双手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颈侧,哭着说,对不起,是我害了阿寄。我带走了你一个儿子,又害死了你仅剩的儿子,我对不起你。
  秦灼轻轻拍打他后背,柔声说,人各有命,命各有定,怎么能怪你呢。
  萧玠摇摇头,阿寄如果还活着,现在就不会乱成这样。姑姑要推立华阳,世族要尊奉宗子,全都搅成一锅粥了。你还没有发丧,你还在灵堂躺着呢!我心里难受,但我没法给谁说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心里难受呀!
  会有结果的。秦灼说,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会告诉你的。
  萧玠感觉自己脑袋沉下去,像一个逐渐沉到河底的石头一样,眼看秦灼一团烟气从床边站起来。他仍勾连着秦灼的手指,茫然道:我知道你要走了阿耶,小时候那首歌,你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吗?
  他看到秦灼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沉到底了。
  梦里的河水徐徐流动,平和安静,突然一个漩涡冲来,萧玠浑身的肉跃然一跳,发现自己正侧卧在竹榻上。尉迟松看样刚过来,正坐在榻边替他脱鞋。
  萧玠和他目光相碰,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神色慑到。他顺着尉迟松眼神,低头看向怀中灵位,猛地松开手臂。
  木牌掉落在榻上,射出的蓝光让萧玠张了半边霉坏的脸。他睁大眼睛,看向那不再是秦灼名讳的金字
  南秦悯公晟之神位。
  ***
  第二天清早,萧玠询问虎贲,昨晚是否出现异样。虎贲卫一致表示,除尉迟松抬冰之外再无出入。
  但他们都提到一桩异事。
  他们说看到了神迹。
  但有人看到了圣光,有人看到了神鸟,所见之物全部不同。他们说这道神迹出现,注入灵堂,在南秦这是已逝之君显灵的象征。
  这似乎落实了萧玠心中揣测,他立即赶去神祠,郑挽青却不在。宗姬们告诉他,今早有大事,宗族们请他决议去了。
  萧玠便回灵堂继续守灵,等到傍晚再去神祠。
  他赶到时,郑挽青还没诵完经。等他结束,萧玠便从他身旁蒲团跪坐下来,单刀直入:郑先生,悯公有没有子嗣?
  郑挽青神色有些怪异,殿下何以问到悯公?
  萧玠便将昨夜之梦一五一十告诉他:我本是抱着阿耶灵位睡的,等醒来,便发现这个在我怀里。
  郑挽青接过那块神位,神色凝重。
  萧玠问:有什么不妥吗?
  郑挽青却说起另一件事:太子知道,如今少公之位悬空,需要神祠主持会议,表选继承。但如今宗族人选,要么昏聩无能,要么血统太远,储位迟迟难定。可今天清早,宗族却有了新的人选。有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名叫秦旭,自称悯公之子。
  萧玠心里咯噔一下,但大王继位之时便追谥悯公,其旧部均受重赏,这位嗣子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是不是太巧了?
  郑挽青颔首,我命人调查他的经历背景,发现抚养他的并非宗族,而是当年悯公虎威营的一个都尉聂亭。虎威营对悯公忠心耿耿,虽无叛乱之心,但也不愿再奉新主。大王心存体恤,对虎威众人大加封赏,也由他们将军营解散了。其中有人仍在朝供职,也有人卸甲归田,聂亭正是其一。他不肯接受赏赐,隐居明山玉帛峰,一个人把秦旭抚养长大。
  萧玠蹙眉道:只是一面之词而已。
  郑挽青道:秦旭有一件信物,是半块玉符节。
  萧玠眉头一跳,神色已经不同了。
  郑挽青道:看来太子听说过这个故事。
  萧玠点点头,是。
  郑挽青道:据说虎威营玉符节是秦晟亲手打磨,得之即能统领虎威营。这等同于秦晟将自身军权相让,非极其信重不可托付。太子既然知此,想必读过悯公世家,应该知道以符为聘的故事。
  萧玠颔首,梁玉升元年,悯公剿灭青荻沼逆众,于夜滩分牛犒军。青荻沼感其大恩,献美女十数,悯公谢之不受。又献歌舞,悯公目不在此。虎威营便询问,何以拒此佳事,难道将军要听谛苦修?悯公答道,尚无心仪者,佳事无利,便是害事。众部下起哄,问若得心仪何如?悯公想了想,答道:当剖符以聘之。便将完整的玉符节一剖为二,立以为证,他言皆休。
  后来悯公赴宴,死于光明台,秦善从他身上找到半块玉符节。秦善死后,这一半便被奉到我阿耶之手,另一半却毫无踪迹。萧玠道,这么多年,世人都以为是遗失了。
  郑挽青道:虎威营的旧部已经去认过,是真品无疑。
  萧玠眼光一动,问:丰城侯也去了?
  已经给丰城侯去信,只是路程遥远,尚未抵达。
  丰城侯一直在王陵守陵吗?
  一直,就算少公学艺,也是去他那里。郑挽青说,太子对丰城侯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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