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萧玠问:听闻将军是由青公抚养长大,舅甥情同父子。
  郑绥答道:是。故人磨灭,已十七年。
  萧玠见他神色淀下去,便岔开话头,道:你的飞白书又精益了。我见冠军大将军威风赫赫,不料想竟教给儿子一手好字。
  郑绥笑道:父亲并不擅书道,但家中有几份文正公的书帖。军中偶有空闲,我就练一练。
  听见李寒,萧玠神情波光般闪动一下,抬头正对上郑绥眼睛,忙笑道:哎呀,没事。我就是有些感慨,飞白体自前代蔡公后断代至今,独青公大成此技。青门弟子里,能书者也是寥寥。老师走得早,若没有你这手字,只怕又要绝后。
  郑绥笑了笑:青公门下有位杜郎,元和年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了。他和父亲偶有书信,那手飞白才是地地道道的漂亮。我这些,不过皮毛。
  你才多大年纪,若现在就比肩前贤,天下举子还过不过了。萧玠拿起他一旁几张习草,在哪里烧纸,郑将军有没有嘱咐过?我听说不同地方风俗也不一样,有的地方要面山,有的地方要冲河。
  郑绥道:去云口。
  云口是青不悔早年给自己埋的衣冠冢。萧玠有些惊异,但云口在楚州,山遥路远,能来得及?
  是讹传。郑绥道,云口就在柳州,现在改叫白云囤。
  萧玠将手中习草放下,那下个月初五,我同你一块去。青公是我的祖师,我到了这里,如何也该去看看。
  郑绥沉吟:那咱们明天去。
  萧玠不解,初五不才是正日子么?
  初五要办光明寿诞,之后还有募捐,臣怕生变。
  萧玠仍有些犹豫,但这样岂不是对先人不敬
  郑绥笑道:先人亦是贤人,不会在意这些。
  萧玠也对他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商量道:好,那我回去问一问七郎,他若愿意,我便和你一路。若不愿意你便先走,我带他一道。
  郑绥一时没有讲话,手指挨在袱纸上,纸随风动,一下一下敲他的指节。一会,郑绥道:沈郎很介意臣。
  没有。萧玠忙道,只是我和他相好,私下独自和你出去,多少要同他讲一声。更何况
  郑绥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知道,我从前喜欢你的。
  萧玠嘴唇一抿,只笑道:更何况咱们打小认识,小时候你陪我睡觉,还睡过一床。你想想,若是以后嫂子知道你有个青梅竹马的娘子,公务上有交道也罢,私下还要一同出去,她心里能不吃味?人之常情。
  既如此,郑绥也没有再说什么。第二日清晨天气晴好,郑绥一早牵马在门外等候,见萧玠穿了一身绉纱衣袍,背了个褡裢骑马出来。等萧玠近前,他方看清萧玠颈间的几枚紫青痕迹,正蹙眉要问,突然想到什么,硬是将话吞下去。反倒萧玠叫他盯得不自在,抬手拢了拢衣领,道:咱们走么?
  郑绥问:早晨的药吃了?
  萧玠应:吃了。
  二人便策马往南,径向白云囤去。路上穿过早市,糕饼清香和炸物油香弥漫,甚至压倒了满城涌动的丽春花香。快道巷尾,一辆水车横来,将一辆外运糕点的货车撞翻。满斗的淡青纸包滚落一地,香气钻出封口缝隙,鼓入众人鼻翼。
  见两边要吵架,二人忙下马,郑绥帮忙捡拾,萧玠就赶紧拉架。等货车重新装好,两个主人家也调停完毕。
  送糕郎赤着臂膀,脸仍通红,叫道:若不是看在这位郎君的面子,非得蒙头打他一顿不可!
  郑绥直起身,笑道:那可不值当。如今他撞了你,要赔你钱。你若打他,他成了苦主不说,你还违反律法,说不定还要去衙门吃板子呢。岂是饶过他?是帮了自己才是。
  送糕郎又嘟哝两句,便也罢了,也是,真打了他还耽误送货,更不值当。
  郑绥道:我掂着有不少尽碎了,这么送去,买主不怪罪?
  送糕郎笑道:不妨事,都是老主顾,好说话。就算碎了咱也得给人家瞧一眼,这才是做生意的本分。
  正说着,萧玠想起一事,既是去祭拜,咱们却忘了带些祭品。便对送糕郎道:我们想包几样糕点,不知您这里怎么卖。
  送糕郎忙道:我这些不卖。外地的货,哪能随便动的。
  萧玠也不勉强,看了看车中,又问:我见城中糕点贴的都是红封条,咱们怎么是鹅黄的贴封,有什么区别吗?
  阿郎解释道:这能有啥区别,黄的往外送,红的自己用。咱们怕装车弄混,这才红签黄签分开。
  人家既不卖,也没有强买的道理。二人便从路边买了些糕饼,忙赶去白云囤。
  萧玠有些惊异,郑绥常年忙于军务,按理说应当没有来过云口,但瞧他的架势,对这一带竟轻车熟路。到了郊外,卖果子的市集渐多,郑绥又自行下马,询问有没有樱桃。只是柳州并非樱桃产地,竟无一处售卖。
  萧玠也下马,道:我看黄桃熟得好,买一些带去吧。
  郑绥笑了笑,放弃了对樱桃的执着,好。
  他们买了一篮黄桃重新上马。萧玠看得出,郑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公,有着独特深厚的感情。
  临到地方,竟是一片高大竹林,被太阳晒出一股书简之气,沁人心脾时,很有凝神静气之效。
  竹林深处,一座草屋遗世独立。郑绥跳下马背,又替萧玠执镫,道:这处屋址是他入仕前所住,衣冠冢就埋在屋后。这些年来,父亲只让老仆钟叔看顾。
  萧玠跟他的脚步上阶,却见郑绥两条手臂推开门后,突然一动不动。
  萧玠问:怎么了?
  郑绥皱眉,有人来过。
  屋内清洁一新,一旁帷帘打开,床榻铺好。桌上有几件书具、一套茶具,壶嘴处还冒着热汽。
  郑绥手按腰剑,缓步走向案边。等看清纸上文字时,抬眼看向萧玠,眼中尽是诧然。
  萧玠低头看去,浑身一震。
  并不为纸上内容,一篇悼亡赋作而已。
  只为那字。
  一手臻入化境、笔墨未干的飞白。
  突然,郑绥双耳一动,拔剑而出时伸臂将萧玠掩在身后。萧玠随即听到逐渐行进、踏着落叶的脚步声,从门前住了住,估计是看见二人马匹,便扬声问:不知客从何来,所为何事?
  来人身态清癯,一缕长须,面目和善,一双眼睛润如黑玉。他目光一触到郑绥,跨门槛的脚一下子定在原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圈,那目光绝非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路之人。半晌,他似乎强行按捺住什么,声音微微颤抖:敢问小友,你是青文忠公的什么人?
  他直接问青不悔,看来应是故人。郑绥还剑回鞘,揖手道:在下郑绥,家父正是青公外甥,当朝冠军大将军。
  那人急声问:你爹是郑素?
  郑绥颔首,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那人喃喃,快步走上前,拉住郑绥的手,道,我姓杜名筠,是文忠公的学生。孩子,我是你爹的同窗。
  郑绥浑身过电般微微一颤,当即躬身,学生郑绥,拜见伯父。
  杜筠紧紧握住他的手,两眼饱含热泪,像,太像了,果然是郑涪之的儿子你爹生得不像你祖父祖母,却像他。你刚刚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老师神魂显灵了
  两人情绪略平复,郑绥忙从身后引萧玠出来,道:这位是
  话音却戛然。
  他和萧玠对视一眼,萧玠便整理衣袖,向杜筠深深一揖,学生拜见先生。李文正公与我有授业之恩,是我的老师。
  杜筠有些意外,李渡白的学生看郎君的年纪,他不会只给你开了个蒙?李渡白所开蒙者,只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萧玠本不想揭破身份,怕杜筠因一些君臣礼数疏远他,听他直接道破,一时讷讷,是,我正是萧玠。
  杜筠笑了笑:李渡白生性不羁,最怕拘束。曾同我讲,每次看老师给门下讲学,听得一些七七八八的胡乱疑问还要解惑,别说百忍成钢,简直快修成佛了。扬言此生绝不收徒,以免虚度他的宝贵光阴。
  他看向萧玠,说:他很喜欢你。
  见萧玠竟有些畏缩,杜筠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你是君我是臣,本该我怕你才是,怎么如今掉了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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