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萧玠身上的素罗袍是秦灼留下的料子,阳光下粼粼如波光,在马车里,闪烁着金粉般淡淡的暗芒。他打开名单,转手递给郑绥,道:捐赠者有不少乡绅富户,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五湖四海无不包括,看这样子,至少南方信奉光明的不在少数。但咱们一路南下,在其他地方并没有见到光明信众。如果光明神这般声名远播,怎么会只播到捐款的富贵之家,平头百姓却少有听闻?
  郑绥道:臣也在想这件事。唐翀提到柳州信奉光明,是为了感谢神王助柳州度过粮荒。他指的粮荒,应当是奉皇十年的南三道大旱。但臣记得当年南方普遍受灾,南秦的灾情更是只重不浅,陛下派马道运粮时还有过嘱咐,如向南秦借道,需予粮食为谢。既如此,如果真是光明神降世,为什么不救自己的子民,反而去救与南秦敌对的梁人?
  两个人同时静下来,一时间,耳边只剩下辘辘车声。那股花香的小手将帘掀起一角,柔若无骨地探进来,捏过萧玠的耳垂后又去摸郑绥的脸。这样本该如坐针毡的暖香里,两个人却心冷如铁。
  郑绥终于开口:殿下,你还是先回去,臣带龙武卫在此探查,一有消息,立刻书信相报。
  萧玠道:我现在一走,不过打草惊蛇。
  殿下,郑绥沉声道,别犟。
  王云楠案我过来了,玉陷园案我过来了,潮州谋逆案我也过来了。萧玠道,我的命数在二十岁,还有三年,老天有眼,不会提前收我。
  他求道:绥郎,你做统帅,我做小卒,好不好?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郑绥沉默片刻,问:都听我的?
  萧玠忙道:都听你的。
  郑绥没再多说,应了一声。萧玠笑起来,也就放松了姿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他听见街边呦喝叫卖声,便掀开帘子,问:阿婆,这花饼闻着香,要怎么卖?交谈一会,便要下车,扭头冲郑绥笑笑:七郎爱吃梨花做的糕点,我下去买一些,就来。
  ***
  萧玠将梨花糕从怀里取出,刚放上桌,一回头,见沈娑婆抱了一怀的花倚门看他。
  萧玠笑道:进门没找见你,也没带琵琶,以为你干什么去了。
  沈娑婆走进来,笑道:自然是会娘子去了。风和日丽,好不怡人呢。
  萧玠也笑道:难为还记得回家。
  何止,臣这不连娘子都携将回来。沈娑婆将花递过去,殿下若大度,便给个安置。是叫她进外间的白玉瓶儿好呢,还是卧室的石青花觚好?
  你好多话。萧玠一贯经不得调笑,便将花接在手中,轻轻闻了闻,这也是丽春花么?总觉得颜色要深些,香味也不一样。
  柳州虞美人品种远逾百数,若尽相同了,反倒不美。沈娑婆讲了这一句,便只看他,不说话。
  萧玠问:你瞧什么呢?
  沈娑婆笑道:我瞧花面不如人面好。
  萧玠把花往他怀里一塞,板着脸道:你这几天尽学些混账话。
  这就混账?沈娑婆捏了捏他的脸,臣真混账的时候,殿下可是没力气和臣说嘴的。
  萧玠边躲边道:别捏我,我有正经事讲。
  沈娑婆便不同他闹,仍虚虚抱着他,道:臣洗耳恭听。
  萧玠问:你这几日出去采风,有没有觉得什么异样?
  沈娑婆想了一会,倒真没什么。柳州人民和乐,生活也算得上富足,对唐刺史这位父母官也是赞不绝口。如今丽春花一开,整个鲜花作业更是如火如荼。依臣之见,柳州称得上是安乐之城。
  他察觉不对,问:殿下觉得,柳州有鬼?
  萧玠又将那束丽春花搂过来,插进净瓶里,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柳州城太安乐了,像所有人想要我看到的安乐。一条鲜花作业能养活全州人吃饭,但花期这么短那不开花的时候,柳州人靠什么吃喝?一季的花物花品就够百姓一年吃用,还富足如此,怎么可能?
  沈娑婆眉头渐锁,道:臣也见了些鲜花制品,售价算不得昂贵,且非大宗之物,很难营得暴利的确不太对劲。
  他握了握萧玠的手,这样,臣这几日采风多留意一些,问问当地住户的说法。若有异常,立即向殿下禀报。
  萧玠笑了笑:多谢你。
  沈娑婆也笑了:殿下想怎么谢我呢?
  萧玠笑道:我请你吃糕呀。梨花糕,今日特意在街上买的,你快尝尝。
  边说着,他边撕开一枚深红封条,拆开淡青纸包,露出白皑皑的糕点来。沈娑婆瞥了一眼,仍撑着桌子笑:可口腹之欲,非臣之愿呢。
  萧玠脸腾一下红起来。他咬了咬嘴唇,垫脚附在沈娑婆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沈娑婆转眸看他,仍不表态。萧玠有些着急,问:你到底要怎样?沈娑婆便在他耳边略讲几句,两句话没讲完,萧玠就要从他怀里挣开,有些气极,又有些羞恼,声音却逐渐小下去,赤着脸叫:你又混账!
  沈娑婆道:殿下就说应不应吧。
  萧玠犹压低声音:不行,我我受不住,七郎,我现在受不住。
  沈娑婆哄他,亲了亲他头发,咱们不用那儿。别怕。
  他垂颈,贴在萧玠耳边,柔声问:殿下,你真的只是害怕,没有兴奋吗?
  说着,他搂在萧玠臂上的手掌滑下去。萧玠呼吸急促起来,一股糖胶般在他胸口上化了,黏手柔滑的,是比丽春花香还浓的甜蜜和炙热。
  沈娑婆含住他耳垂,了然道:啊,你兴奋了。
  ***
  不管是沈娑婆私下打听还是郑绥暗中探问,仍没在城中找到任何破绽。柳州城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福窝,在花香酝酿里陶然自得。时日一久,萧玠心中那点异样也逐渐淡去,再度投入禁膏事宜的学习中来。
  柳州上下对阿芙蓉堪称恨之入骨,萧玠听几个阿婆讲述,有一家的独子去外州买卖,染了吃膏的劣习,他爹将他绑在柱上,拿荆条抽了个半死。整整一个月,终于将膏瘾戒掉。
  萧玠找了把胡床和众人围坐一处,一抬头,见一位老阿婆从对面纺线。听人说,她做布匹生意,从前极美,诨号叫做棉布西施。她家不像旁人开作花业,没有门头。她自己也更见老,那树根一样的脸颊,很难想象曾是堪比西子的面容。
  这边,几个阿婆边筛几色牡丹花瓣,边同萧玠絮絮:从前还开着娼馆,其实娼馆更是黑膏的窝藏之地人染上膏瘾就完了,把老婆闺女卖进妓院,自己早晚一天横尸街头
  作孽
  棉布阿婆尖声叫道:作孽不得好死唷
  萧玠头皮一麻,身边阿婆们便安抚:郎君,甭理她。她家从前极鼎盛,就是叫爷们吃膏给败的。这些年脑子糊涂,见谁都说是卖膏的。整天疯言疯语,很不招喜。就咱们这些花饼,还嚷着是罂粟疙瘩包的嘞!
  阿婆们忿忿,拿着新出炉的一块热糕狠狠咬一口。对面棉布阿婆当即嚷得更厉害:作孽哟,不得好死唷!
  萧玠自己买了一份花糕,走到棉布阿婆面前,蹲身递过去,柔声道:阿婆,这是牡丹花,不是阿芙蓉。我们是来打阿芙蓉的,咱们这边的罂粟早就烧完了。
  棉布阿婆却如见毒虫,一下子把花糕打落在地,抓紧萧玠胳膊,尖声叫:作孽,作孽,作孽!
  等回了屋子,萧玠卷起袖子,见臂上被她掐去几个鲜红指印。棉布阿婆惊惶愤恨的眼神犹在眼前,萧玠心口发堵,便起身转转。
  沈娑婆连人带琵琶地不在,之前的丽春花也枯了,换了新的。花瓣上晨露未干,散发出淡淡香甜。萧玠看了会花,打算问问郑绥那边的进展,过去正见房门大开,郑绥站在书案边悬腕写字,竟有些儒生文雅的气韵。
  萧玠看到,他所书并非寻常宣纸,而像包纸钱的黄底袱纸。他突然想起,五月初五不只是光明神寿诞,也是青不悔的忌日。
  第92章
  直到写完那张袱纸,郑绥才抬起头,对萧玠笑笑:殿下先坐,桌上的点心莫动,姜糖蜂蜜的馅,你吃了要咳嗽。我找点果子露来。
  我就是来转转。萧玠走到跟前,见纸上开头写道:孝男郑绥代孝男郑素具。
  萧玠叹道:郑将军一片孝心。
  郑绥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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