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萧玠欲言又止,终于道:我听闻当年是老师下令,斩杀了当时的怀帝使者,您的兄长。
杜筠叹口气:是,杜氏和李寒有仇怨,但也是公仇,而非私怨。李渡白已作古十二年,有什么值得揪着不放?更何况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此,又指了指郑绥笑道:若说仇怨,只怕他父更恨一些。
郑绥默然片刻,道:我父亲说,他是个痴人,也是个好人。
杜筠讶然:果真是你父亲口说的?他竟也会说李渡白的好话?
郑绥道:这么多年了。
杜筠颔首,眼中光芒闪动,这么多年了。
交谈之中,郑绥烧水,萧玠也重新涮洗茶具。三人从桌边坐下,杜筠叹道:我们几个之中,张佚云太潇洒,郑涪之太规矩,我么,更不必提。真正能承继老师抱负的,只有渡白一人。
他见萧玠疑惑,便笑道:殿下,你以为青文忠公何如?
萧玠思索片刻,道:德美才秀曰文,危身奉上曰忠,青公正当此谥。
危身奉上,是顺应君君臣臣之意。要写老师,其实太过规矩。杜筠道,今上执政至今的几次变法,不少都参照李渡白生前议定的章程。所列种种,实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只怕世上少有人知,李渡白并非首创之人。
水声渐响,杜筠徐徐道:元和十年,老师初拜右相,拟定新政三十条,像废皇庄功臣田制度、取缔贱籍、女科开放等等,这套政令中均有涉及。但因为太过悖逆,被肃帝一口否决。
萧玠双眼睁圆。
在他所知所闻里,青不悔堪称文臣的表率,博学鸿儒,进退有度。
正直,又迂腐。
萧玠问: 您的意思是,老师读过文忠公的政令草稿,自此推尊下去?
出乎意料,杜筠摇首道: 不,在渡白入京之前,老师已将草稿焚尽,之后再未提及。渡白有此宏愿,只是志同道合。
萧玠思索片刻,问:学生不解,青公既有壮志,为何不复言此事?
杜筠却提了另一件事:我想殿下应该有印象,奉皇六年陛下意图废皇太子继承一事。请问殿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时觉得,陛下厌弃我,要废黜我。
正是,别说殿下当年不过稚子,只怕世人无不以此揣度。朝野上下争相攻讦,致使新法推行都举步维艰,陛下不得不下罪己诏平息众怒。杜筠含笑道,殿下如今长大了,理解陛下的意图了吗?
萧玠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觉得天下不该为家天下,皇帝和文武百官一样,都是一个官职罢了。既然要公平选士,那帝位也当能者居之。
杜筠追问:是帝位吗?
是皇帝制。郑绥静静开口。
萧玠陡然抬头,如雷贯顶。
是,那些阿爹登基以来如同幽灵的流言,不是皇帝轮流做。
他是要废皇帝制。
萧玠回忆起小时候争论时阿爹的痛苦神色,和听到崔鲲罔民者君的辩题时,那分明欣慰的神情。
他觉得天下不该有天家庶民之分,他觉得如果还有皇帝,就会欺压人。
这就是阿爹真正的宏愿。为此,他埋葬了股肱,推走了阿耶,亲手打碎了家庭。
萧玠嘴唇颤抖,我有感觉,但我不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要废皇帝,谁敢这么想?
杜筠颔首,这就是陛下和家师为什么都不复言事,因为太快了,快到当代之人无法接受。帝制若废,对世族无疑是致命一击,对百姓来说,却是大倾覆的前兆。千百年来,帝位空悬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乱世。兴亡百姓苦,他们过够了。所以阻碍这类政令推行的,主要力量甚至不在权贵,而在于百姓。
所以他们停了下来。自己挽缰勒止这超前的马蹄,静下心去反思。
杜筠问:二位觉得,要颠覆制度,先要做什么?
萧玠微蹙眉头。
萧恒废皇位继承的计划流产,症结在于百姓并不支持。不支持因为不理解,而不理解
一瞬之间,萧恒那颗如同铁石的心突然叫他看得透透亮亮,这些年萧恒的一些政令,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这么明白过。
由国库出资增设庠序,力保少年人读书。由州府统计白丁人数,下派专员推广识字。于科举外新设商、农、渔等实用科目,更增设女科
他和郑绥异口同声:先开民智。
杜筠追问:若开民智,要有什么?
郑绥说:要有钱。
开设庠序要有钱,下派人员要有钱,科目设置、教育公平更要有钱。
这就有了萧恒近年的怀柔,团结所有力量发展经济、进行另一种改革,对技术的改革、对工具的改革。
仓廪足而知礼节。
萧玠一时无言。
炉中水沸,砰砰有声。
郑绥挽袖,取茶具为二人分茶。杜筠看他动作,叹道:你们也要记得,此路多艰,少有善终。渡白少年短折,无家无室。老师也是过而立不久,虽有前缘,终无后分
前缘?萧玠心中一惊,青公不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吗?
的确是无子,无妻却未必。杜筠盯着盏中乳花,轻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师出身世族,少小便以神童称闻。后四方游学,各地学宫都有其行迹。十七岁那年,曾去过之前的燕国。燕国学宫开放,除贵族男女外,求学辩道者均能入内。老师就是在这里,结缘了一名息氏女子。
萧玠只觉耳熟,问:我听闻燕国有三大贵族,除诸葛氏与沈氏之外,便是息氏。
杜筠颔首,息女慧黠美丽,与老师情缘早系。二人约定,等老师归国之后便执礼提亲。老师还梁第二年,肃帝伐燕。第五年,燕国亡国。
萧玠双唇微张,许久说不出话,还是道:那息氏的下落
杜筠道:老师倾力找寻,终于在宫中得到了消息。
宫中,大梁宫里?
在老师离燕之际,梁燕局势已危若累卵,息氏怕触怒燕君,便将女儿嫁作太子嫔。大梁灭燕之后,燕举国为臣妾,这位息夫人以美貌称闻,也被纳入后宫。杜筠道,但息姬在被纳的第二年便郁郁而终,香消玉殒了。
萧玠正要持匙添茶,见郑绥正手握茶盏,已骨节发白。
杜筠叹口气,将盏中冷茶一饮而尽,道:家翁公璞公与老师是忘年之交,这些事才略知一二。但息夫人殁后,老师便终身未娶,私心里已视她为妻。只是乱世流离,息姬先嫁燕太子,再嫁梁肃帝,和老师本就缘薄,终究无分。
一时之间,无人有话。许久,萧玠才叹道:不想青公如此人物,竟也动过凡心。
杜筠笑道:俗世之人,哪有真正的六根清净。也就渡白,多少人说他太上忘情没有心肝。但要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大动凡心之人。
郑绥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杜筠笑了笑:他若活到现在,必引你为毕生知己。但你父多半要从中作梗,也罢了。
一汤茶吃过,郑绥便要去冢前拜祭。临去时,杜筠专门嘱咐,要他们略写张字带去。纸钱倒是其次,能见后继有人,才是欢喜。
郑绥便先落笔,他笔势一起,杜筠双眼一亮,道:你练的飞白?这般年纪有此书成,已是天才。郑涪之竟叫你从军,他怎么能叫你从军?
郑绥笑道:不论从军还是从文,一样行事,皆无不同。
他二人写完,便同去屋后林中,找到青不悔的衣冠冢。竹林深处,偶有鸟鸣,更衬四下幽静。郑绥静静注目那座坟冢,目中是出乎萧玠意料的沉重。
他撩袍从坟前跪倒,叫一声:我来看您了。
然后一个头磕在地上。
萧玠突然心生凄怆,不知怎么竟欲落泪。这一会,郑绥已站起来,对萧玠说:殿下,东西请你来烧吧。
萧玠颔首,便也跪下。在场二人没有阻拦。
他拆开包裹,将袱包置入炭盆点燃。纸钱的灰烬从逐渐萎缩的黄纸里飞出,飞成浴火的蝶阵。最后,萧玠才取过和郑绥合写的那幅字,也放在盆中,叫火舌争相舔尽。
杜筠长喟一声,道:老师,孩子们都长成了,您放心就是。遇见渡白,也跟他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