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秦寄欣赏萧恒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理解王云楠的扭曲。看罪魁祸首痛苦,真的太痛快了。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礼物。
为什么要他死呢?他的债还没完,得苟延残喘地慢慢还。
秦寄肩后伤口几乎见骨,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继续笑道:你最好祈祷萧玠不要落在我手里。
水火两重的气氛里,一道声音将僵局打破。
被救的一个人质从地上爬起来,是个少年,脸面俊美,眼角红痣艳丽。他喘了口气,道:二位别急,我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
大明山暴雨倾盆。
银珠银光抛入金河,溅起无数金花金朵。连绵山势如同虬龙,青黑鳞甲闪动之处,天雷闪电降落人间。
自从得了梁太子南下的消息,各处关隘便由虎贲亲自把守。明山关的城头上,一个虎贲卫披着蓑衣,冲头领喊道:都尉,这么大雨天进去躲躲吧。梁太子又不傻,听说还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哪能冒雨跑来,那不是要他命吗?
雨流顺竹笠而下,模糊难以视物。都尉郎看看火把,焰头一出雨棚就顷刻熄灭,只剩滚滚白烟。
都尉郎道:也成,叫弟兄们先休整,不必都守在这边,轮换着吃口热乎饭。
卫兵满口答应,搓手等下去吃热食。今晚炖了肉汤,那香味连大雨都冲不淡,勾得他一副饥肠辘辘作响。肚子咕噜声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叫。
从瞭望楼方向,斥候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都尉,前方出现一股骑兵,马上要过大明山境!
都尉当即叫道:全体都有,引弓备战!到底是什么人马,能看得清吗?
斥候道:雨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服制但瞧着像在追什么人。
都尉登城眺望,卫兵忙将灯笼打过来,模糊看得一支队伍如同长蛇,黑黢黢越过山岭,向边境直冲而来。
一道闪电打落,将漆黑世界照亮一瞬。都尉得以看明,的确有一人策马狂奔在前,马蹄在金河畔骤然止住。
下一刻,那马向前一跃,投入水中!
卫兵已倒抽冷气:他要渡河?这么大的雨,他不要命了!
擅越边界者格杀勿论,更别说这样暴雨夜强行渡河。就算他甩开追兵挣得一线生机,叫虎贲卫缉拿仍然难逃一死。
竟能毫无犹豫至此?
过了金河,就算进入南秦境内。在那人投水之后,一众骑兵在岸边止步,纷纷开弓放箭,却不敢以身效仿,往前再踏一步。
此处临近试刀口,地势陡峭,金河汹涌,更别说是雨夜强渡。闪电乍亮乍灭,大雨忽明忽暗,浪花拍击之处足以将人打做齑粉。在都尉以为那人被河水吞没时,哨兵尖声叫道:头儿,他上岸了!
都尉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果真如此,那马蜷缩着拱上河岸,像一团火焰的灰烬。片刻后,一道马鸣贯穿长夜,那人重新振缰,向城门直冲而来!
追兵已退,他为什么还要上前?
在轰隆轰隆的大雨声后,都尉似乎听到那人的叫喊,立即吩咐:鸣镝!
城头当即有一箭飞出,一声锐响划破雨幕,以此警告来者止步。那人马依旧狂奔上前,毫无退步之态。
都尉喝到:二箭示警!
这一箭由军中善射者所放,正中马蹄之下,马上人身形一顿时都尉以为他畏之退步,紧接着他跳下马背,飞身跑向城门!
又一队卫兵赶上城头,抱拳叫道:头儿,他在擂门!
都尉站回雨棚,把剑拔出来,边道:三箭预备!听听他在喊什么?
卫兵侧耳听一会,有些不确信,和同伴面面相觑,他
支吾什么,说!
像像是梁太子,都尉,他说他是梁太子!
都尉大吃一惊,快步走到女墙前。他听到拳头拍打城门的砰砰震动,还有那穿透雨幕的颤声嘶喊:
梁皇太子萧玠,求见南秦大公!
***
萧玠站在雨里,浑身哆嗦。那匹黑马依在他身边,也瑟瑟发抖。
夜开城门须得君主手令,谁都破不了这个例。
他得等。
但这个时辰,阿耶应当睡了。如果不知道他来怎么办,如果消息被拦在宫外怎么办?
萧玠年幼时就明白,南秦朝堂不欢迎甚至痛恨自己。今夜这样送上门来,先找到他的会是阿耶的亲信,还是朝臣的暗箭?
或许不用暗箭,再淋一夜,他也没命等到阿耶。
真的有点儿冷了。
萧玠搓了把脸,雨水仍灌满眼眶,如同泪水奔流而下。他睁不开眼睛,将那匹黑马抱在怀里。马后腿跪地,鬃毛纠结,靠在他怀中不住打颤。
如果有人要杀他,能不能放过这匹马?这是他的恩人,无数次救了他的命别下雨了,马也要受不住了。
萧玠感觉意识有些模糊,雨声渐渐远去,似乎飘向天边。天边传来隆隆之声,应当是雷声,但那雷声好实在,又像城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马蹄声。
萧玠撑住身体擦了把脸,眼前,城门訇然洞开,无数火把高举燃透黑夜。带甲骑队分作两列,从城门里飞驰而出。
是真的,还是幻觉?
萧玠有些不确信,往前挪动脚步。暴雨劈头盖脸砸落,他拂不尽打不开。
在火炬照亮的金黄夜里,一匹黑马直直刺出。一个红衣人跳下马背,冲萧玠跑来。
那人掀下自己身上大氅将萧玠牢牢裹住,边往旁叫道:伞呢?怎么不给殿下打伞!血怎么还有血?受伤了哪里伤了?孩子,好孩子阿玠你别吓我阿玠!
萧玠只愣愣看着他的脸。
是他吗?
十年不见,他还能这么一眼认出自己吗?
不是梦吗?
萧玠感觉脸上一冰,挪动视线,看到一只虎头扳指,正和一只手掌一起停在脸侧。
他在摸自己的脸。
切实的,有温度有触觉的。真的。
萧玠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脸,那张他阔别十年、梦想十年、日思夜盼十年的脸。
他老了,但还像当年。
萧玠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开口之前,他砰一声跪在雨里,抱住秦灼双腿,终于放声大哭。
第73章
陈子元在光明台来回踱步,步子比雨声还急。他转身问秦华阳:那边怎么报的,当真是梁太子?太子怎么会这时候一个人跑过来?
如今更深夜重,秦灼本已歇下,是秦华阳将通传的哨兵领过来。他湿了外衣,正披一件秦灼的袍子,道:听虎贲的意思,的确是个少年人。何况阿耶,他有信物。
陈子元倒吸口气,哨兵奉上那串光明铜钱时秦灼的失态仍在眼前。那是秦灼从小戴到大的东西,决计做不了假。
如今一个少年持此物夜扣城门,只有两个可能。
一,他是萧玠,那萧玠孤身狂奔,必然处身危境,甚至被逼入绝地。
二,他不是萧玠,那此物在他手中,萧玠很可能出了事。
这两个可能不论哪一个,都能让秦灼发疯。
耳边暴雨如鼓,一重掀过一重,心乱如麻间,秦华阳猛然捉住他手臂,叫道: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夜至三更,宫门迭开。
虎贲黑压压的队伍前,内侍宫女手打灯笼两旁趋行。一重重伞盖簇拥下,秦灼浑身湿透,用大氅将一个少年人裹在怀里。陈子元忙打伞迎下去,在近至咫尺时看清那少年的脸。
仅这一眼,陈子元就确信,就算在十数人间辨认,他也能立刻找出萧玠。
太像了。
萧玠抬眼,眼仁黑黑,眼睫漉漉,一下子叫陈子元恍惚像看到少年的秦灼。他忙帮秦灼搀扶萧玠,道:里头熬好了热姜汤和驱寒茶,有什么话进去说。
萧玠借他手臂的力登台阶,低声道:多谢陈将军。
陈子元心中一颤,忙去看秦灼。秦灼只急声往里喊:给殿下找干净衣裳,窗帘门帘拉好,别透半点风!
萧玠进了殿,秦灼要陪他更衣。陈子元道:你也赶紧换衣裳吧,湿成这样,你膝盖和腰受得了?
秦灼道:这边他找不清,我先看着他。
隔着屏风,萧玠声音传来:我自己就好,您快去更衣。
秦灼到底依他,换衣裳出来,萧玠已从椅中坐着,捧着姜汤慢慢啜饮。陈子元正摸萧玠额头,倒是不烫。
他打小发热不烧额头。秦灼快步赶上去,探手摸他脖颈,忙道,这还不烫?快传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