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萧恒紧跟上前,见王云楠振臂拉开两道杏黄帷帘。这一刻,萧恒听见呜呜挣扎之声。
  两个黑衣影子,分别快刀押着两个少年。
  一样身量,一样衣裳,一样被黑袋蒙头,难分彼此。
  王云楠从壁上摘下一把雕弓,又抽出一支羽箭,递到萧恒面前。
  陛下爱子心切,想必太子所在一望便知。王云楠笑道,冒充太子,论罪当诛。陛下将这胆大包天的贼子就地正法后,立即能带太子离开。但如果选错了
  王云楠笑起来,那就可怜殿下,有个认不出自己的老子了。
  他说着,看向萧恒腰间环首刀,而且臣奉劝陛下,最好接受臣的进谏。臣这颗人头若是不保,这两个男孩可要一块陪葬。陛下如今筋骨衰竭,周全自身不在话下,但能在两个影子手中救下两条人命吗?
  他笑容诚挚,将弓箭递到萧恒面前。
  许久,被萧恒拿在手中。
  他面无表情,低头认弦,认了好几次才扣得准。当萧恒举起弓箭时,整张弓身已微微颤抖。
  王云楠紧盯萧恒的脸,等待那痛苦表情的呈现。
  可能错杀儿子的巨大压力,牺牲无辜以全私情的罪孽深重,还有无法下手的挣扎撕扯,足以把一个冷静之人逼到发疯。就算现在不能,以后十年几十年海海人生,总有一个瞬间能够将他撕成碎片。
  他要毁了萧恒。
  萧恒眼睑肌肉跳动,眼珠凝固,箭一样射向对面。不一会,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以为自己眼花,又确认第二遍、第十遍。
  还是那个结果。
  终于,萧恒手指用力,缓缓将弓引至满彀。
  王云楠往后再退两步,退到萧恒的铜像底。这是一个绝佳的观众席,够他欣赏这出父杀子、君杀民、萧恒杀死自己的杰出戏剧的全景。萧恒作为被强行推上台的演员,演绎出他所意想的效果。不,比他想象中还要精彩那双手终于痉挛了,马上要染上自己儿子的血,怎么可能不抖?还有那双眼睛,对臣下和罪犯永远冰冻三尺如同黑洞,竟也饱含热泪起来。
  这一箭射出,他将完完全全实现蜕变,从君父变成魔鬼,从肃帝的残害对象变成新的肃帝。杀死父成为父的循环轮转,质问父权社会的绝妙母题,多么振聋发聩震撼人心!须知世间最美的戏剧当论悲剧,又有什么悲剧能比人伦惨剧更叫人刻骨铭心呢?
  萧恒已到演员就位!
  站在他金身的阴影里走位完毕!
  影子开始倒数:三、二
  准备打板了!
  王云楠双眼圆睁,双耳竖指,疯狂安静,等待一的口令、箭的射出和戏剧的高潮。但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两点:
  第一,自己作为戏中一角,并不能完全承担导演之职,他的导演身份正是戏剧最妙不可言的一部分。
  第二,一幕真正杰出的戏剧,高潮往往伴随反转而来。
  在二和一间隙的一个呼吸声里,萧恒的铜像哗然一闪,庙内庙外,如闪电击落大片乌云。王云楠甚至感觉到那闪电的速度和体温,一股疾风自上而下飞射,将他一把美髯从胸前扬起,宛如出殡所用的雪柳高举天际。胡须纷纷坠落时,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从天而降的方式正式登场
  房梁之上,青光乍闪,一条身影毒蛇捕猎一样下蹿而来。影子甲(为了区分二者,我们暂时如此代称)不得不抬臂格挡,那支青色小刀砰然钉入梁柱之时,对面的环首刀和萧恒的身体一起直冲上前。
  乙号当即要抽动刀锋叫手中人质血溅当场,但萧恒的刀已抢先一步没入他的胸膛,血光四溅,像一堵厚墙爆破之时红尘纷扬。
  在环首刀脱离萧恒五指的同时,另一边,甲号抡动格挡暗器的手臂向人质后背斩落,人质却被人自后一抱,翻滚在地躲开一击。这时候,甲号看到那位不速之客的真容
  一个不过十岁的男孩。
  第72章
  男孩将手中少年一推,一个鹞子翻身而起。仅从这一个动作,甲号便断定他是做杀手的天才。
  他起身的瞬间,右手从靴边一抹,双脚蹬立时一把虎头匕首已拔在掌中。甲号快刀劈砍,男孩也向他对冲而来,像一头蓄势的乳虎,又像一支满彀的飞箭。
  刀锋剑刃相切,一串雪亮火花迸溅。甲号劈割斩刺,男孩切挑撩点。男孩衣袍闪动时匕首一横,一道熊熊烈焰般燎伤甲号手臂。扑哧一声,那刀刃也切入男孩后肩。
  甲号宛如当代庖丁,从兵器入肉的触感中准确找到男孩的胛骨,往下一砍就能彻底废掉他一条手臂
  在他转动手腕之际,一把长刀从背后贯入,哧地穿透左胸。
  萧恒拔出环首刀时口中一动,响起像狐狸又像夜枭一样尖锐的哨声。半盏茶后,会有一匹老迈白马当先奔跑,带来无数铁甲森森的禁卫军队。
  此刻,他干脆利落,拧断王云楠两条手臂将人掼在地上,目光随男孩看去。
  罩面的两只麻袋掀开,露出两张脸。
  都不是萧玠。
  萧恒一把将王云楠从地上拎起,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王云楠笑了两声,说:你儿子,和我儿子在一起。
  他五官因疼痛扭曲起来,倒抽冷气,却仍神秘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将我一家老小远贬关外,我儿子道逢土匪,死啦!
  他哈哈大笑:死啦,都死啦!你害死了我儿子,你的儿子就得做陪葬!咱们君臣一场一块断子绝孙,这才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公平公正!
  他没死。
  王云楠一愣,萧恒也转过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个冷静的男孩。
  男孩转动手臂站起,说:他如果死了,你会直接送给梁皇帝太子开膛破肚的尸体不,你会当他的面辱尸。做套杀掉梁皇帝,只是一死而已。
  男孩看向萧恒,黑洞洞的双眼毫无情绪。
  世间还有大过死亡的惩罚。
  王云楠呼吸一紧,笑容有些难以维持。男孩踏步上前,冷漠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梁皇帝砍你的头也不能再杀你一次,但我可以。
  我可能找不到太子,但能找到你儿子的坟地。
  王云楠脸部抽搐一下,冷笑道:凭你?
  我有的是时间。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他个头不够,用那条流血的手臂拧住王云楠衣襟,将他脑袋拉低,耳朵贴在自己嘴边。
  我会把他曝晒三日,喂给野狗。男孩说,如果萧玠有任何损伤的话。
  接着,他五指松开王云楠,突然手臂一挥,砸向王云楠后颈。
  王云楠从萧恒手中软成烂泥。
  一个呼吸间,男孩再次猱身上前,手中匕首嗖然带风,正冲萧恒脖颈!
  萧恒闪身一避,目光定在男孩身上,从他的脸到他的手。他手中虎头匕首银光闪闪,腕上光明铜钱金光熠熠。
  萧恒断定:你是南秦少公。
  这四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极大刺痛了男孩的尊严。他脸上升起一股腾腾的湛青火焰,咬牙切齿道:你也配叫我!
  他话音一落,身体再度弹射而出。那把虎头匕首刺入萧恒左胸的一瞬,他感到萧恒浑身绷紧。但剑身没入一半,萧恒依旧无动于衷。
  秦寄盯着萧恒的脸,突然把匕首一抽,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要你痛苦,我该杀你儿子。
  匕首带出一串血花,溅在秦寄伤口上,浑融一体,似出一源。他手指转着匕首,再度露出那刻意的孩子般的笑容:萧玠死了倒好,活着,就是我再做一次王云楠了。不同的是,你敢杀我吗?我是南秦唯一的继承人。
  他可恶地笑起来:我是秦灼唯一的儿子啊。
  一瞬之间,萧恒面如死灰。秦寄把匕首插回靴子,拔腿要走。
  秦少公!萧恒沉声叫道,我这条命给你,不要动太子。我求你不要动阿玠。
  秦寄盯着他,鼻中出一股气,好笑道:你跟我谈条件?
  萧恒道:他是你阿耶
  你也配提我阿耶!秦寄勃然大怒,几乎要再插萧恒一剑。但下一刻,他的气焰完全收敛,变成死水一样可怕的冰冷。
  他看着萧恒,一字一句道:他姓萧我们姓秦,他是我阿耶的什么人?还是说梁皇帝陛下,你真的要把那些流言坐实,要我阿耶做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和贱人?
  祠庙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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