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边雪没得到回应,又因为刚才的事尴尬:“对不起,你没回消息也没关系,我当时不是质问的意思。”
  陆听忽然站起来,抽走边雪手里的水杯,力气很大,发出不小动静。边雪往后靠了靠,手里空空荡荡,他于是抓住被褥。
  “道歉为什么一直?”陆听忍了很久,在语无伦次时哽了一下,调整语序,“为什么你一直在道歉。”
  边雪想抬头,但身边的床铺塌了下去。
  陆听急切地坐上来,挤在他的身边,视线平平投来:“那你怎么办?”
  边雪不经意地停顿一秒,然后鼻尖在一瞬间泛酸。酒意又涌上来,恶心与酸楚交织在一起,他拼命吞咽,嘴里酸涩不堪。
  他支支吾吾,虚虚想抓住点什么,陆听把手伸过来,于是一把拉住陆听的指尖。
  怎么还是哭了,陆听心想,到底怎么了?
  空气里很安静,边雪轻垂睫毛,似乎再也难以忍受,将脸埋进胳膊。
  硬挺的西装面料被水打湿,染上一块块深色斑点。
  半晌,他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呜咽。
  “我……”
  边雪才是真正语无伦次的那一个,嘴唇因为哽咽张得很大,又努力想要让陆听看清,所以别扭地张合起来。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好奇怪。”
  他吃了一嘴眼泪,咸味冲散口中的涩,捂住脸使劲揉搓眼眶。
  陆听抽出纸巾,攥紧了没有给他。他在他的低声呜咽中,发出一声叹息。
  把纸揉圆,扔进垃圾桶。他起身,房间里的灯旋即暗了下去。
  紧接着,抽纸盒被放在床头,椅子腿和地面摩擦,最终在边雪面前停下。
  边雪适应了黑暗,一眨眼,看见陆听安静地守在跟前。
  陆听指着耳朵:“你想的话,我摘了,说什么都可以,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很奇怪,但边雪此时很想被陆听听见,他掀开被子拦了一下:“不用,不用摘。”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边雪感觉自己在流泪,但没有再发出让人难堪的呜咽声。
  陆听依旧安静,边雪认为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于是抽纸吸了下鼻子,说:“我就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
  陆听坐回到床边:“我以为你会高兴,来林城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不开心呢。”
  边雪干掉的眼泪就又流下来。
  他很想让陆听别问了,不管是喝醉后流泪,还是向别人剖析自己的内心,都是很不成年人的行为。
  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是陆听的话可以。
  是陆听的话,就算是哭也没关系。
  他碰到陆听放在被子里的手,在黑暗中,找到能藏身的一角,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说。
  “陆听,我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的。”
  学习摄影、离开小镇、进入公司,这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错了,是被张伟方带去酒局那年。
  当他喝得酩酊大醉,以为会得到机会时,某个老总在散场时把他拉到一边,往他包里塞了张房卡。
  段楚目睹了一切后,提醒他说,边雪,你不该来的。
  不该来哪里?这场酒局还是林城呢?
  于是他发现,出了晞湾镇,自己也还是边雪,但边雪什么都不是。
  可是他不甘心,也不承认。努力工作生活,看似一切都快变好的时候,他又做了另一个错误的选择。
  或许当时坚持让杨云晓留在林城就好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他还不过三十,在以为金钱和工作就是当下的全部时,却不得不面对人生中的另一个课题。
  太复杂了,他完全搞不懂。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他不停思考摄影的意义,昨天的意义,明天的意义。他恐惧时间,又想抓住时间,于是他拍飞鸟、拍猎豹。
  一切都是徒劳,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从晞湾镇走出去过。
  他想向杨美珍承认,是的,外面就是没什么好的。
  又或者冲到韩恒明跟前,告诉韩恒明你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摄影。
  可是他承认了,然后呢。
  事实就是不会有然后的。生活得继续,就算给过往打上叉,他也还是边雪。
  而边雪什么都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回过神时,垃圾桶里堆满纸团,被浸得濡湿。
  他说得断断续续,说一些连自己都有没有想通的话。陆听关上了灯,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拥挤的单人床上,挤了两个成年男人。空气被眼泪和体温蒸得潮湿温热,漫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不属于林城,也并非来自晞湾镇。
  边雪最后一次擦掉脸上的泪,推了下陆听:“谢谢,也谢谢你的朋友,我说完了,睡觉吧。”
  陆听却不在他身边,准确来说他的身子还和边雪靠在一起,但微倾上半身,一错不错地看着边雪的嘴。
  陆听努力抬起眼皮,眉毛上结痂的疤便也抬着。边雪忽然有点想笑,嘴唇刚弯起来,被陆听摁住了。
  “那什么总……”陆听问,“你、你没有吧?”
  边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房卡的事:“当然没有,我没去。”
  陆听整个人松懈下去,伸手打开床头的开关。电灯先是低低响了两声,暖黄色的光才洒下来。
  边雪脸上有很多泪痕,表情已经恢复平静,面色如常。
  带着淡淡的一点困倦,把难以启齿的话和污秽一起吐出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拾起“边雪”这个名字。
  “你,不要用得到的东西,去证明所谓的对错,”陆听抓着边雪的手,思考了许久才慢慢说,“离开和失去,也不代表过往没有意义。”
  边雪瑟缩一下,陆听就拉着他的手,抬起来替他擦脸。泪痕是擦不掉的,每一道痕迹都清晰。
  陆听又叹了口气,抽出纸巾帮他擦拭。
  他见不得边雪哭,哭得好可怜,身子跟着一抽一抽的。
  这身西装像坚硬的壳,但他一旦流泪,陆听就看见了他柔软的内里。
  “不用了,”边雪偏了下头,后知后觉有点别扭,“擦不掉就算了。”
  陆听坚持说:“用水,就好了,没事。”
  他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了。
  实际上边雪独自低喃时,他背过身,悄悄抹了下眼角。
  陆听听见边雪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声音,看见他张合得越来越快的嘴唇。
  太难懂了,他读不了每一句话,可是那些东西不用他费劲去猜,自然地连词成句,像水一样灌进脑子。
  陆听没有选择,半推半就走到今天,甚至快记不得曾经还有个叫“陆远”的名字。
  以前打过工的网吧、餐厅,都快倒闭了。他花了好长时间还清债务,在重新抓住选择权时,却带着“陆听”这个名字缩在镇上
  他害怕开口,害怕听见声音。
  后来他遇到边雪,这个奇怪的男人,带着荒谬得像过家家一样的结婚证,像头顶的电灯一样,“啪”的一下闯进自己的小院。
  边雪告诉他不要去听不想听的声音,告诉他,或许有一天,他能成为有名的木雕艺术家。
  他也许永远也成为不了“陆远”,可他还有个叫“陆听”的名字。
  可是边雪呢?
  陆听想说那都不是你的错,不管以前多艰难,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是吗?
  可这些都太苍白无力了。
  甚至不足以骗过陆听自己。
  他想了想,捏着皱皱巴巴的纸巾说:“小时候的作文课,我说,长大后我要当科学家。”
  边雪“嗯”了一声:“然后呢?”
  “我以为,25岁的我,会成为非常厉害的人,”陆听指着自己上下扫过,“但实际上,真的长大后,哪怕只是迈出小小的一步,也要花费所有勇气。”
  “不要这样说,”边雪半醉半醒,摇头反驳,“别用贬低自己的方式安慰我,能顺顺利利长大已经很厉害了。”
  陆听笑了声,推了下他的胳膊:“你看,你明明都知道。”
  边雪说不出话,身子一偏,靠上冰冷的墙壁。
  “别苛责自己,好吗?”陆听拿过水杯,非要让他喝一口,“你说的那些决定,是当时的边雪很用心选择的。”
  边雪愣了许久,碎片似的记忆也闪现了许久。
  片刻后他的嘴角动了动,故意在陆听肩上蹭蹭眼角,擦掉眼眶里的液体:“谢谢啊,我知道了……我喝多了,明天起来就清醒了。”
  陆听不吃这套,冲他张开手臂:“过来,抱一下。”
  边雪晕乎乎地闭着眼:“干什么要抱一下?”
  “就抱一下,”陆听说,“天太冷了,取取暖。”
  边雪的唇角慢慢勾起来:“不要,被子里很暖和。”
  刚说完,鼻尖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陆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结结实实地抱过来,并小心翼翼地拍打他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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