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沉默片刻,他道:帮帮我吧。
他不想用沾血的双手触碰母亲。
楚宜笑将烛台搁在地上,拨开另外几块破碎的土块,一只完整的圆肚瓷坛就出现在眼前。
她两手探入坛身与土层的缝隙,抱紧,缓缓捧出。
殿内全是皇帝的东西,楚宜笑想,月华银大概不想再碰有关萧炎的任何物件,便打消了扯下一块黄绸布包住坛子的念头,而是单手紧抱怀中,另只胳膊横在坛盖上,遮去鬼魂厌恶的天光。
墨无痕瞧见她的那些小动作,心头滚过一道热流。
两人共乘一骑回到营中,一路惊掉了无数下巴,时惊风立在帅帐外,远远瞧见二人重叠的身影,也是愣了一瞬。
看楚三姑娘昨晚那凶巴巴的样子,还以为墨无痕有的哄呢,怎么睡了个觉的功夫,两人亲密更胜从前了呢?
想不明白。
时惊风迎上前替墨无痕牵马,墨无痕翻身轻松跃下,又去扶楚宜笑。时惊风半点时间不浪费,趁机把一些琐事给汇报了。
薄云义、眀熠还有楚廷赫,到底不是燕人,出现营中必会引起大乱,时惊风便安排他们去白鹤观接上楚兰月和楚兰韵,先行往浔城去避一避风头。
楚宜笑咂摸过点味来,浔城也在你的掌控下?
墨无痕摸了摸下巴,算是默认。
楚宜笑呵了声。
难怪浔城大疫说起就起说好就好,合着人家导演在这儿呢。
骗子。楚宜笑嗔了他一句,又问时惊风道,花娘可有消息?
时惊风道:薄云义说,花娘给他留了信,她放心不下凌秀,随她一起陪着太子南下了。
楚宜笑垂下眸子,云朵路过太阳,大地忽明忽暗,待到阳光重新普照,她才轻松一笑,随她们去吧。
只是可惜薄云义与花娘此生怕是不得圆满了。
回到帅帐,墨无痕先去沐浴更衣,又命人打来溪水将干帕子打湿。拧干后,他亲自将骨灰坛擦拭干净,就连缝隙里的灰土都不放过。
楚宜笑闲来无事,趁他沐浴的功夫,找了时惊风帮忙,在存放物资的帐内翻出几块干净的深色绸布,外加一只四四方方的红漆实木匣子。
她把木匣里面垫上软和的绒布,等坛身干燥后,将骨灰坛子放了进去,又在最上层盖好遮光的深色黑绸。
墨无痕从后抱紧她,下颌搁在肩膀,两手环住细腰。他有些疲惫,低沉的嗓音像是含着沙,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
多谢。他道。
楚宜笑拍拍他的手,你要不歇一会儿?有事我喊你。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像之前一般黏人,自己铺好床榻,衣裳都没换,躺下后两息的功夫就睡着了。
楚宜笑帮他掖了掖被角,搬了张矮凳过来,趴在榻沿,看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一颗心像是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
她拔下发间玉簪。
只要摔碎它,她就可以回家了。
她走了,那他呢?
想问系统,但那个叫隋安的小道士说,系统状态很不好,她也不敢再去打扰他们。
而且就墨无痕现在这个状态她如果一走了之,他会不会又像前世那样,被仇恨吞噬,不顾一切地报了仇,到头来自己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守着偌大的天下,也填不满内空寂的内心。
楚宜笑抬手,指尖轻触他睫毛的尾巴,一束阳光照射过来,镀上一层毛绒绒的边。
不知又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心微蹙,面露不安之色,楚宜笑左手摸到他盖在被子里的手,沿着指缝插/入,十指紧扣,感受到有人陪伴,他果然眉头舒展,睡颜一派安然。
前世,她死后的那几年,他过得并不好,整宿整宿的失眠,愈来愈重的杀欲,那些曾经得罪过他、伤过他以及他的亲朋的人,无一落得好下场。
史书里,南齐皇室,从皇帝到太子乃至后妃,在城破后皆被凌迟,碎肉喂鹰,从不是虚言。
他毁灭了仇敌,却谨遵道士之言善待于百姓,待杀欲无处宣泄之时,他把矛头指向了自己。
其实到最后,天下大乱,他不是没能力管,而是他已经自我放逐,一心求死罢了。
她不能让他再次走上前世的那条不归路。
重新把簪子插回发间,楚宜笑打了个哈欠,就那么趴在榻沿,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睡了过去。
宫中有旨,末将刘岸,求见主帅!
睡得正香呢,就听见有人在帐外吼。
楚宜笑皱了皱眉,就感受到左手被人用力握了握,睁眼就对上墨无痕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清澈毫无倦意,也不知醒了多久了。
你醒啦?
墨无痕坐起身,寝被从肩头滑落,他却不肯放开与她交握的手,反而一脸好奇的歪着脑袋瞧了瞧,像是不明白她的手怎么好端端地与他十指相扣。
楚宜笑有些脸热,挣了挣,没挣开。
帐外,刘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墨无痕似乎是早有预料,并不着急,反而抱着她的手揣在怀里捂了一会儿。
手好凉。
楚宜笑莫名其妙,这人睡个觉怎么跟被夺舍了似的。
我从小就这样,一到冬天就容易凉手凉脚。
墨无痕却认真道:我给你开个方子,按时吃药,定会有所唔
打住!楚宜笑一掌捂住了他的嘴,我宁愿每天抱着个汤婆子,也不想吃药!
刘岸催到第三遍上,话里压着怒气,也不像前面那般带着点看笑话的意味了。
墨无痕仍是不急不躁,十分敬业地说:讳疾忌医可不行。
我才没病。
楚宜笑用力挣着手,墨无痕怕她把手腕给弄脱臼了,便松了力放开了手。
你有病。
职业病。
墨无痕蓦地笑了,她已经很久都没跟他这样嬉闹过了,他向前探身,把她捉进怀里,温声道:楚宜笑,我们成婚好不好?
他并不是想以此捆她在这个世界,他只是想要一个家,哪怕日后她还是要走,但至少,他也曾经拥有过,即使短暂,也足够他撑过往后没有她的漫长余生。
楚宜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单纯就是想成婚了,毕竟他这个年纪,快的话孩子都应该有俩了。
可一码归一码,前世是前世,抵不了这辈子的错。
她躺在他的腿上,两手叉起。
大骗子。
墨无痕:?
我说过,你要是敢有事瞒我,咱们就好聚好散。
墨无痕:这事儿还没翻篇呢?
翻不了!楚宜笑骨碌翻起身,瞒我一件就算了,还瞒我八百件,我可不想嫁一个不与我坦诚相待的夫君。
她跪在榻上,墨无痕怕她掉下去,单手扶在腰侧。
以后不会了。
晚了!
楚宜笑一歪脑袋,两眼一闭,右眼又忍不住睁开一小道缝,就觑见墨无痕失魂落魄,像是被狠狠伤着了。
是不是话说的太过了?她就是想逗逗他而已。
经历过昨晚的大起大落,墨无痕简直就像个瓷塑的易碎小人。
看来不经逗,还是得哄。
她咽了口唾沫,那个不过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嗯,就看你日后表现吧。
她只不过是随手洒了点阳光,墨无痕就摇着脑袋追了上来,颓靡之色一扫而空,眼中迸发出无限的希望。
因为他抓到了一个字眼:
日后。
是不是意味着,考察期足够长,她就会一直留在这里了?
墨无痕拥紧她,脑袋在她的小腹上蹭了蹭。
一言为定。
凉王殿下,陛下有旨,速来接旨!
刘岸嗓门大,再加上等得不耐烦,骤然拔高的音量震得耳朵嗡鸣。
墨无痕飞快吻了下楚宜笑侧颊,你再躺会儿,我出去料理些人。
楚宜笑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心想,他最多睡了半个时辰,怎么就满血复活了?
正午的阳光普照大地,刘岸准备喊第七遍的时候,棉制的帘帐从内掀开,墨无痕压着眉头,神色显然不悦,看得人心里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