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冯常侍:“陛下,老奴斗胆一言。严都督今日之位,与其说是兵戈所至,不如说是皇恩浩荡所致。他由先帝破格擢升,自军籍而入翰林,此乃本朝罕有的恩典。更何况,他终究是陛下的老师,这‘帝师’之名,便是最大的牵绊与体面,天下人皆看在眼里。”
  在这个阶级、出身重要的时代,军户原本没有读书的机会,收入微薄。
  但严岳出身于一个家境殷实的军户家庭,其父不愿他再涉行伍,盼其成为言官。因而他自幼饱读诗书,在当地以才学闻名。一次,先帝微服,识其大才,破格将他从白身直接征辟为太子洗马,入东宫侍奉时为太子的赵云甫,此职为东宫属官,使他得以常伴太子赵云甫左右。
  七年后,他又被先帝调往御史台任职,赵云甫监国之际,为表彰严岳多年的教导之功,朝廷加封其为“太子太师”。
  然,严岳心中所怀,始终是廓清寰宇,帮北邺一统天下的宏图。但他在父亲因病逝去后,几次向先帝说过此事,但先帝未有应允。
  不过赵云甫得知他的真实抱负后,恳切向先帝进言,为他请命,求先帝允其转入军旅,为国开疆。
  学生为老师说话,这在众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他为了让严岳能帮自己,许给他的筹码。
  于是,严岳在先帝应允后,毅然放弃要职,从底层军官做起,凭借过人的文韬武略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最终成长为威震北疆的严都督。
  此举连先帝亦未料到,这是为北邺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命运之门。
  起初,先帝只视其为一步闲棋,却不想严岳的军事才能惊人,一出手便令人眩目震耳。
  彼时朝中,士族门阀气焰嚣张,先帝深谙制衡之道,遂顺水推舟,将严岳这把利剑,运用得如鱼得水。
  为助其打破当时士族对军权的垄断,先帝不惜赋予其超乎寻常的权柄,先是特准他在北邺,将原有的募兵制改为半府兵制、半募兵制并行。
  此举既得府兵制兵农合一根基稳固之利,又兼募兵制职业精锐之便,使严岳能打造一支强悍的武装。
  后随着跟皇室跟士族斗争逐步上升,后又默许他甚至推动他以强硬手段压制当地豪强,将其所敛之财尽数收归军用,从而得以厚赏士卒,凝聚军心。最后更是破格允许其所在的地方税银可截留少半数充作军资。
  当时,朝中军权为几家士族门阀所把持。士族的惜命加上他们惯于在后方运筹,将冲锋陷阵的伤亡风险尽数推给底层军户。却待到论功行赏时,又依仗权势将斩获尽数归于自家名下。
  这种功劳独占,风险下移的积弊,让军营内部怨声载道,士气低迷。严岳到任后,洞察到此中要害。所以他坚持论功行赏,哪怕是最低阶的士卒,只要斩获或立功,赏银与晋升必实实在在落到其人手中。
  此举瞬间赢得了涣散的军心,也让严岳找到了从士族手中夺取军权的突破口,得以让他最后将所有士族子弟的官兵赶出军中,大权独揽。
  这样的做法,在赵云甫看来是这样为北邺未来埋下了最大的隐患。一个这样的军事巨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一切的苦果,皆源于先帝为解“士族”之近渴,却引来了“权臣”之远忧。正因为如此,赵云甫登基时,取消了面向寒门的策试、武举。除了为了稳住士族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深知,这两个势力,独留谁都危险。严岳手握重兵,他只能在朝堂上先壮大士族的声势。
  可越是担心甚么,越是来甚么,士族现在自食其果,给他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让他如何不忧心忡忡,不头疼。
  赵云甫没接冯常侍的话,他心知肚明,晚年时的先帝并非没意识到,如此放权给严岳的可能带来的危害。因此,先帝曾封严岳的夫人为德贞郡君,后又封其父、其母,想以此稳住他的心。随后,更是将他全家接来建安生活,随着他父亲离世,他夫人最后也因咯血之症病逝,朝廷因此失去了能拿捏他的所有筹码。
  后续朝廷试图给他赐婚,为他延续子嗣,但被他以曾在亡妻坟前立下血誓断然拒绝。
  他在先帝面前陈情,说他的命属国,他的心只属于他的夫人。此生上不负君恩,下不负将士,不负发妻,甘愿血脉断绝,此生不再续娶,只待百年之后,与妻子黄泉相聚。若他违背此誓,甘愿人神共弃。
  此做法,在当世乃为罕见,饶是先帝面对这份信誓旦旦的情谊,也不好再强求。
  最后先帝虽也培养出了御马监,这样留在皇帝身边的近臣,但御马监的人马尚可牵制士族,但而下远远不能跟严岳抗衡。
  思绪至此,赵云甫耿耿于怀,没有妻儿牵扯,他便少了一个威胁严岳的筹码。
  但幸好……他再次想起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跟严岳有父子关系的人。
  一阵玩闹笑声传来,他循着笑声走了过去。
  只见羽涅跟华姝、华若,正陪着年幼的太子在庭院中追逐一只风筝玩。
  小太子身形单薄,因前些日子的病痛,小小的脸上仍不见多少血色,此刻因奔跑才泛起微红。
  看见他的身影,笑声戛然而止。
  四人连忙停下,齐齐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赵云甫抬了抬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太子身上:“都起来吧。”
  他走到太子面前,说话带着严父的威压:“今日的书可读完了?太傅布置的文章,可曾熟记于心?”
  小太子畏惧地缩了缩肩膀,小声回道:“回父皇,还…还未。是皇祖母说,今日天气好,让儿臣出来…玩一会儿。”
  一旁的羽涅见状,忙打圆场:“皇兄,太子已读了两个时辰书,有些乏了,我们才陪他稍作活动。”
  赵华姝也轻声附和:“是啊皇兄,元瑞他很勤勉,略作休憩,也利于康健。”
  几人里,唯有赵华若站在稍远的位置,语气疏离地说:“元瑞并未玩耍多久,陛下何必如此严苛。”
  纵使她三人为小太子说话,赵云甫毫不理会。
  他转头,对东宫随侍的宦官吩咐:“送太子回东宫,告诉太傅,太子生病时落下的课业速速全补回来,不得延误。”他话语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宦官们连忙躬身应诺,连哄带劝地带走了小太子。
  年幼的太子不敢再多言,眼里原本的光彩倏然熄灭,他低下头,默默跟着自己宫内的人走了。
  羽涅立在一旁,目光悄悄追随着那抹小小的被宫人簇拥着的孤单背影。
  每走一步,赵元瑞瘦弱的肩膀似乎就瑟缩一分。
  她记得,史书上写,“太子元瑞,八岁而夭”。
  此时书上的文字变成了鲜活的人命。一股混合着怜悯的酸楚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
  之前她对赵云瑞并不熟悉,想着待他们推翻赵云甫,还要选一个合适的皇子上位。
  经过接触,她觉得赵元瑞心思柔软,或许可等赵云甫被他们拉下皇位后,扶持他上位。
  但赵元瑞的寿命,让她不得已打消此念头,另选他人。
  她正想着,有宦官来向赵云甫禀报:“陛下,顾少监有要事求见。”
  赵华姝与赵华若闻言,极有眼色地躬身告退。
  羽涅也随之后退一步,正要一同离去,却听见赵云甫淡淡的声音传来:“顺和留下。”
  她心头一凛,脚步顿住,只好垂首静立一旁。
  片刻,因无嫡系可用的官复原职的顾相执疾步而来。
  他神色凝重。看见她也在时,他微微一怔。
  赵云甫以为他的迟疑是因为羽涅在场,不知该不该说话。
  想到此处,赵云甫摆了摆手:“有话直说便是。”
  见此,顾相执拱手奏报:“陛下,据御马监安插在南殷的探子密报,南殷正在大规模调动兵马,囤积粮草于边境,种种迹象表明,他们马上要大举北伐。”
  闻言,赵云甫眼神陵劲淬砺起来。
  他负手而立,望向天空,沉默片刻。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只余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消息确实?”他声音听不出波澜,带着千斤重压。
  “多方印证,确凿无疑。”顾相执答得斩钉截铁。
  赵云甫缓缓闭上眼。
  时间不多了。
  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青黄不接,老将凋零,新将未起,此刻能倚仗的,唯有北疆严岳一系,皇亲段廷宪,加上几个青年将领。
  目前严岳本人不能动,他要是一走,北疆战场无人能接,而段廷宪又担任监视严岳的责任,也不能随意调动。
  剩余的几个将领,能力不足以撑不起抵抗萧道遵北伐的大旗。
  如此一来,论能力,最好的选择,自然落在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战功赫赫的桓恂身上。
  但,如何确保这柄利刃始终忠于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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