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她的注意力被引开。
  她捧着茶盏,暖意驱散了指尖的冰凉:“是以前有人教我的。”
  “你师叔?”
  她摇了摇头,她指的是她奶奶,那时她还小,经常发烧褪不下来时,她奶奶就会用此方法,耳濡目染下,她也记了下来。
  “那时我还小,有位奶奶告诉我,说若突发高热,吃药不退时,这是最快救急的法子。须用最烈的酒,倒入碗中,引火点燃。火是阳极,酒能散行,一热一凉之间,就能将缠结的热毒挥散。”
  她微笑了下:“此法看着吓人,但方才见你高热不退,我也只好,冒险一试。”
  话语暂落,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重月楼,他曾说待事成之后,要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的事情。
  “桓恂……”她轻声唤他,握着茶杯的手跟着收紧,仿佛借此才能汲取开口的勇气:“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属于这里,你会相信我么?”
  “不属于这里?”他眉宇间掠过疑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迎上他的视线:“我的意思是,我不属于这个时候。我…来自于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国度。”
  桓恂静静听着,他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诧。
  他沉吟片刻,似是忆起旧事:“昔日,我曾听独孤娘子曾言极东之地有国,风物制度皆与北邺殊异,那里便是她的故乡,只是她,再也无法回去。”
  他望入她眼中,出声:“我猜想……你或许亦是来自那样的地方?”
  他浅笑着,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存的冷峻,流露出不常见的柔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说:“四海八荒,九州万国,于我都无分别。重要的是……你我得以相遇,而你此刻,就在我面前。”
  闻言,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微微放大的瞳孔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她预想过他或许会惊骇、会质疑,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是如此平静的接纳,将她的来历归结为一场值得庆幸的相遇。
  一股酸涩的暖流冲上她的鼻尖,逼得她慌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泛红的眼眶。
  桓恂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语气放缓:“以后,若你愿意,可以将你来的那个国度里的事,慢慢讲与我听。说说那里的风物,人情,或者……只是些寻常的琐事也好。”
  说罢,他状似随意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已重新布置过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回她身上。他好整以暇似的说:“毕竟,往后漫长岁月,你我不是要做夫妻了。”
  “夫妻”两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试探,带着点小心翼翼,尾音勾人。
  这句话看似轻飘飘落下,却将她内心搅成一团乱麻。
  她抬眸,正对上他看似散漫的眼神。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万籁俱寂里,只听她轻声回着他说:“好。”
  第133章 披着亲情的皮
  四大士族,顷刻之间倒了两家。
  一连半月过去,建安上下热闹的景象仍旧未变。那日刑场上的鲜血,不过也成了众人的饭后谈资,嘴里皆是对权贵士族的唾弃,这些人在百姓看来死有余辜。
  值得一提的是,赵云甫这一举措,赢得了不少民心,让本身对这个王朝怨声载道的平民百姓,又有了不少信心。
  土改这一举措,更是让众人对朝廷改观不少,说上头莫不是出了清官,更有人笑谈,这下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后朝廷不再是士族压制的朝廷,建安不再是士族的建安,轮到寒门上位了。
  如今只有王、陈两家还在朝中担任着重要职位,文官之首仍旧是王昌,司法部之首仍是陈伯夏担任,他们麾下的门生故吏基本在原本的位置,未曾受到此次波动影响。
  不知是不是赵云甫有意留下一簇火苗,好应对未来的变故,王、陈两家没受多少波动。
  然而,这簇火苗旋即遭遇霜打。
  他们派去北疆战场上的上万部曲,皆牺牲在战场上。
  根据严岳传回来的战报,王氏的人马皆在狭门关中了休屠人的计,三万人马殉国。据说,王氏人马之所以轻易中计,是因为先锋官轻敌冒进,而那位先锋,正是王倦游。其平日里精通《孙子兵法》,却连最基本的斥候侦查都未做足。严岳的军报则公事公办,已给予其充分自主,奈何将士用命,指挥失当。
  陈氏的人马则跟休屠人骑兵拼杀时,输得惨烈,两万人最后只剩五千人在北崖军的支援下逃脱,死伤惨烈。高家正是全军覆没,一个人都没留下。
  这一战,这三家不但死伤惨烈,旗下子弟除了王家王倦游身负重伤回来,他被亲兵拼死抢回,抬回建安时,已是气息奄奄,人都未苏醒。
  陈家子弟陈友美阵亡,其族中只留了一个孙辈的独苗,还失去了一条手臂。
  消息传回建安,全朝愕然,唯有坐在龙椅上的赵云甫,表面无任何变化。
  没有人敢说这是严岳设的局,去战场是他们自愿,他们所参与的战役更是他们自己人指挥,严岳将整个右路交给他们,并未插手。
  但就是这样,他们打出这样了结果。
  擅长清谈,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各族子弟,用最惨烈的方式验证了何为“纸上谈兵”,就这样葬送了他们自己的命。
  家族嫡系被重创,王昌自从接到战报起,便再也没来上朝,称病在家。陈伯夏虽一直在上朝,但整个人比往日枯瘦许多。
  瓦加一个士族大家,并非都是以雷霆的血腥手段,温水煮青蛙这样的方式,亦是屡见不鲜。
  剩余的私兵无法再作为武力方面的筹码,王、陈府中豢养的门客,因见主家前途黯淡,开始寻由告辞,另投他处。
  最致命的是,族学之中,如今竟找不出一个能撑起门楣的年轻子弟。
  传承,在此刻出现了可怕的断层。
  失去了私兵部曲的护卫和嫡脉的支撑,曾经的巨擘,已能预见缓慢却不可逆转的凋敝之路。
  王、陈两家遭遇的变故,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干预地方,威胁皇权的硬实力。而嫡系子弟的死伤,则等于宣告了他们在未来数十年的朝堂斗争中,将陷入无人可用的绝境。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纵然王昌、陈伯夏二人仍身居高位,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皇帝不需要再亲自出手,只需静待时光流逝,这两棵内部已被蛀空的大树,自会慢慢倾颓。
  士族全部倒台,这对赵云甫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早朝后,对于未来的局势,那份能预料到的重压,让赵云甫无法安心在东观阁待下去。
  他摆架去了春棠园,企图借秋日美景驱散胸中的沉重。
  园中并未有秋天的萧瑟,反倒是另一番才藻艳逸景象。
  金色的菊花团簇锦绣,火红的枫叶绚烂比傍晚的云霞色彩更加绮丽,空中桂花香气阵阵。日头正盛,鹅卵石小径上的光影被微风带着浮动起来,宛若皮影戏一般活灵活现。
  这满园生机落入赵云甫眼中,却催化出截然不同的心绪。
  这勃勃生机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而今士族已无翻云覆雨之力,严岳一家独大的局面,已然铸成,不可阻挡。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制衡的棋盘被打碎,士族已是无牙之虎,杨度一派言官根基不深,谁能还跟几乎手握所有兵权的严岳叫板?
  段廷宪手握的玄策军么?区区不到人马,怎么跟三十万大军的严岳抗衡,北崖军战绩远在玄策军之上,谁能打得过?
  跟在赵云甫身后的冯常侍,将他的忧虑尽收眼底。
  待其他随从被无声挥退至恰当的距离,冯常侍才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心中想法:“陛下,在老奴看来,严都督这些年来,唯有过以下犯上的举动,有时就是人执拗了些,有些自傲。陛下或许……可稍宽心怀,不必如此忧虑。”
  赵云甫步履沉缓,手指一颗颗拨过手里的琉璃佛珠。
  园内寂静,只余珠串相叩的细微清响,一声,又一声。
  “他手握的重兵,不是圣旨、兵符就能约束。”
  良久,皇帝的声音才在寂静中荡开:“北崖军是他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先帝曾赋予他的特权,导致他能不受朝廷粮草供养,加上他擅长以战养战,旗下人对他更是对言听计从。北疆将士只知有他,不知有朕。这意味着他在底层军士中拥有朕都无法比拟的号召力。他如今的权势,并非朕的恩赐,而是他在尸山血海中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带着天然的合法性。”
  这就是严岳跟其他武将不同之处,北邺整体实行的是募兵制,但严岳的军队在先帝当初为了控制士族的影响下,走的是府兵制跟募兵制结合体。
  北疆是他的大本营,说他是大都督,更不如说他是北疆的土皇帝。
  “士族倒了,放眼朝堂,再无一人可与之制衡。是朕……亲手为他扫清了所有障碍。”说到此处,赵云甫语气带着自嘲的叹息:“这制衡的棋局,走到最后,竟成了朕为自己设下的,绝杀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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