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几许却侧首望向窗外。
  绿秧狐疑地跟着看下去,只见窗外的玄御河水波悠悠,窗下不远处拱桥上正有一人策马奔来,绽放的朝阳隔着薄雾洒在疾驰而来的身影上,背光的面孔朦胧,却犹如携光而行,热烈又蓬勃。
  明几许坐在窗边,明亮的日光穿过窗檐洒在他眼睫上,光影在他的眉眼间描摹出水墨画般的温柔,唯有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中盛着一抹似笑非笑,是寻常人察觉不到的冷漠。
  锋利的眼角缓缓开合,随即像是被光刺伤般微眯起来。
  .
  玄御河两边是天都人潮最拥堵的地段,日日夜夜,行人不息,早日最是拥挤,连脚都快塞不进去。
  越过玄御河上的拱桥,往东是天都出名的几座大寺,日日早起去争头香的佛家外门弟子和从玄御河南面担着米面粮油、香蜡纸烛的百姓冤家路窄,吵得淮河里平静的水面都要为他们高歌伴唱。
  若想要与马同行,怕是得将马扛着走才成。
  明几许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
  雁萧关左看胡建乱搭的街坊里巷,右看河流中川流不息的画舫正竹竿子打架。
  沉默片刻。
  半晌,雁萧关手握马鞭,大马金刀坐在马背上,爽朗喝道:“诸位阿伯阿奶叔婶姐妹,我要去宫城一趟,急着呢,诸位且先让我一让?”他声音舒朗,穿透力极强,即使是在在喧哗的吵闹声中也清晰传进附近人的耳中,当然也包括楼上的明几许三人。
  绿秧笑道:“他怕不是在异想天开,下面都已经无处下脚,居然还想骑马通过,就凭他这番话,楼下的诸位怕不是都得唾他一口。”
  她的声音跳脱,操着一口天都官话,只是听着她的话音,虽然已经极力模仿,尾音却还是带着异常清晰的南方口音,她也察觉到这点,不过房中只有他们三人,她吐吐舌头,鬼灵精怪笑笑。
  明几许却不以为然,眼中兴味渐浓,视线明晃晃落在窗下男子面上,定定注视着他轻狂难驯的笑容,旁边的绿秧得不到回应也不以为意,只管等着看热闹。
  “就你一天天也不知在急啥,难道我们就不急?”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听话语显是在怼雁萧关,可话音中分明带着与话语含义截然相反的笑意。
  “可不是嘛。”
  “年轻人天天瞎忙,也不讨个媳妇,只顾着自个潇洒。”
  ......
  一句句责备声渐次响起,可方才还喧闹不停的人群居然安静不少,有致一同回首向雁萧关看去,随即你往左挪挪,我往右靠靠,居然真想要让出一条道。
  不过片刻,方才脚跟都挨不下地的御道中间便空出了一条道,虽不宽,供一人一马通过却绰绰有余。
  除了不远处一架形单影只的独轮木板车,正堵在路中,死死挡在雁萧关必经之路上。
  推车的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汉,看着腿脚似乎有些不便,许久没往旁边挪几步,其他人没有催促。
  雁萧关一夹马腹,驾马到了那老汉跟前,忽而扬起了马鞭。
  明几许眼神微闪。
  马鞭未落在老汉身上,雁萧关反手将马鞭插在后颈衣领,翻身下马,手一抬,木板车便被整个扛起,他侧首吹了一声口哨:“老伯想往哪儿去?”
  老汉也不以为意,哆嗦着手指着北边的角落,道:“就在那处。”
  雁萧关便甩开脚步,几步就将板车放到了老汉指定的地方,这时老汉居然还在原地。
  雁萧关挥手道:“我先走了,你慢慢来。”
  马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往上一跃便跨了上去,片刻便穿过方才的人群。
  他的来去并没对街上的人们造成干扰,雁萧关方离开,空出的马道转眼消失无踪,争吵声,叫嚷声此起披伏,让人止不住开始恍惚,这时不应是萧条凛冬,该是蝉鸣声不绝的热闹夏日。
  连灰白的天空也沾上了生气。
  绿秧惊得目瞪口呆:“天都百姓们都这般听话的吗?那人到底是何身份?”
  明几许似笑非笑看她:“你看我知不知?”
  绿秧一缩脖子:“我马上就去打听。”
  明几许看向早已不见人影的御道尽头,眼眸变得深沉,唇角往上掠起一抹笑,如一副精妙的美人稿,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色。
  吴伯站在他身侧,等着侍候他,冷不丁撞上这抹笑意,只觉一股凌冽感扑面而来,逼得他不敢直视。
  雁萧关一刻不停进了宫,马停在殿前,他身后跟过来的禁卫见他下马,立即过来将马牵了下去,殿檐下恭候着的内宦马不停蹄迎上前。
  第7章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雁萧关顺手将披风扔给久候在此的内宦,披风是临走前管家硬给他披上的,一路过来,被他体温熨地暖洋洋,内宦方一接过暖意便涌了上来,僵硬着的手脚瞬间回温。
  他脚步匆匆跟着雁萧关往上,边小声急促道:“今个儿一大早的丽嫔便去了东宫,说是想看望太子妃,太子妃当时正在殿中祭拜夭亡的女儿,丽嫔也跟着去祭奠,却不想无意间撞翻了灯柱,”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接着声音压得更低,才继续道,“没成想灯柱里居然掉出一个木偶人,上面……上面刻着陛下的名讳和生辰。”
  雁萧关搓了搓手指,礼节性地表达了一句感叹:“真不幸。”
  接着漫不经心又问:“里面说清楚了吗?”
  内宦回道:“禀殿下,未曾,太子妃当时便被扣在了东宫偏殿,消息传来时,太子正与陛下议事,朝臣们也很是震惊,一直争论到现在。”
  “得,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雁萧关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消停不了了。
  他才跨进殿,便听见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想来是气急,紫得通透的端溪砚倾刻间四分五裂。
  弘庆帝年不过五十,眉间一道深痕,神情端正严肃,年仅五岁就被立为太子,即位至今二十六年,此时眼含震怒,殿中朝臣立时噤若寒蝉。
  雁萧关抬眼扫见殿中装木头的朝臣们,方才他在殿外听到的声响可比里坊市场还吵闹,若不是他年纪轻轻,还当是产生了错觉。
  他重重咳嗽一声:“陛下怎这么大气性?气坏了,心疼的可是我们这些为人臣为人子的。”
  弘庆帝身上气势一缓,“昨日又去哪里野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才来,非得朕使人去请你不可,五殿下真是好大的面子,”欲抬臂扫向案上的动作也被打断,“给朕滚去一边站着。”
  “是。”雁萧关应得干脆,寻了一处地方站好。
  弘庆帝眼角余光扫他一眼,接着看向中间跪着的雁萧呈:“太子,你是认还是不认?”
  底下太子端正跪在中间,清朗面容紧绷,雁萧呈猛一叩头:“父皇,儿臣绝不敢做出此等忤逆之事,至于巫蛊为何会出现在东宫,儿臣全然不清楚。”
  弘庆帝怒道:“东宫乃是你起居之处,其中僚属、内宦俱是你手下,巫蛊出现在东宫内,你却与朕说与你无关?”他将御案上盘中装着的木偶人拿起,紧盯着上面刻着的他的名讳与生辰,瞬间又怒火冲天。
  猛地将木质巫蛊往雁萧呈身上砸去,沉声道:“朕哪里对你不起,让你这般恨朕?”
  雁萧呈躲也不躲,脊背挺直,喉间哽咽道:“父皇,儿臣不敢。”
  弘庆帝闭了闭眼:“那你便老实交代,这巫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雁萧呈缓缓抬起头,他双目通红,直直迎上弘庆帝的目光:“儿臣,不知。”
  弘庆帝声音骤然冷下去:“那便是证据确凿,来人,给朕剥了他的太子冕服,押去刑狱受审。”
  雁萧关站在角落,在弘庆帝与朝廷众臣议事之时,他一概不多言,只作壁上观,此时也只冷眼瞧着朝臣神态各异,神情慵懒。
  “陛下,陛下请息怒,此事蹊跷,太子性情温顺恭良,绝不可能做出此种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诬陷,还望陛下明察。”
  “贼子乱言,东宫戒备森严,除了东宫之人,又有谁能避过太子耳目将巫蛊藏于东宫之中,分明是太子生了不轨之心。”
  ……
  天子一怒,殿中朝臣一个个跟矮冬瓜似的,接二连三往地上跪,求情的、落井下石的,各自摆起架势,将太极殿闹得快翻了个跟头。
  雁萧关没往往地上跪着的人看,反倒看向朝臣最前,尚书令宣毕渊站在最前,一直不言不语。
  接着雁萧关眼神微移,落在在宣毕渊不远处,祠部尚书元信安正垂着眼,脸颊不自觉轻轻抽动。
  两人皆是头戴三梁冠,身上袍服绯黄,常年身居高位,面上自带别样威势。
  其他人目之不可及之处,雁萧关下颌微微绷紧,线条如刀刻般凌厉,几乎是杀机毕露。
  此时,不知是哪位朝臣过于激动,宽袖雁萧呈不远处的木偶人扫开,娃娃咕噜噜转动,好巧不巧停在雁萧关脚边。
  没人再关注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