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蒙毅是嬴政亲近的侍臣,嬴政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成长,很少见到蒙毅脸上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嬴政被勾起了兴趣,徐福做了什么?
大殿之中只有蒙毅的声音。
“臣有罪,在徐福接触陛下时因是中车府令举荐而未曾查清徐福的来历。臣派遣的人暗中跟随徐福,发现他的宅邸之中另藏玄机,底下有地道通往别处。臣跟了他几日,终于找到他的马脚。原来徐福暗地与六国余孽勾结,企图复现郑国渠一事。”
赵高身为内官,并未离开,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他麻利地滑跪,在心里暗骂保举徐福给他之人,没忘记也骂蒙毅两句。揭穿徐福就揭穿,怎么还带给他上眼药?
什么叫“因是中车府令举荐而未曾查清徐福的来历”。
蒙毅嫌他当时没死是吗?
“郑国渠?”嬴政没在意徐福是谁举荐,只是真的被这些人的想法逗笑了。
当年韩国献上水利专家郑国到秦国修水渠意图疲秦,减缓秦国向东推进的速度,秦国建成郑国渠后,实力反而增强了。
六国中最先被灭的反倒是韩国......
虽然最大的原因是韩国地处秦国东出的必经之地,实力也是六国中最弱的。但很难没有报复一下的心思在里面。
拿徐福来跟郑国渠相比,一个是造福关中八百里秦川的水利工程,一个是求仙问道不知真假的方士,纵然嬴政此时心中对徐福和方仙道有不少好感,也觉得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
嬴政见蒙毅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开口,直接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蒙毅艰涩道:“都是些不堪入耳,辱骂诋毁陛下和大秦的话,臣难以开口。”
“朕什么没听过?想来也不过是些让朕心情不愉的话。”嬴政一哂,这些年他都被骂过什么?独夫?暴君?
不过是失败者的无能狂怒罢了。
“六国余孽伺机抓起来,不能有漏网之鱼。”嬴政向前踱步,留给蒙毅一个宽阔的背影:“至于徐福......”
嬴政心里对徐福所描绘的三神山还有所期待,蒙毅听到此处,对始皇帝的态度也心知肚明了。
他也回道:“那臣安排人手穿插进出海的船队当中,若徐福有异动,即刻拿下。”
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的家人都在岸上,倒也不怕他们就此叛逃。
嬴政未曾定下对徐福的惩处,归根结底,只不是对他口中的不死药尚有期望。
是夜星光大亮,玄鸟再度入梦。
始皇帝在玄鸟燃烧着明红火光的尾羽中,得以窥见几年后发生的事情。
始皇帝看见了自己。
在浩瀚如烟的波涛中,他伫立在琅琊台,远眺着远处。他又老了几岁,鬓角爬上斑驳的灰白,皮肤也有了皱纹,唯有一双眼不变,依旧如同盯紧猎物般的鹰隼专注、凶狠。
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一个小点,一艘楼船静默地出现在海面,映入始皇帝的眼帘。
也许是在梦中,他的目力极佳,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也能瞧见楼船上的人。
是徐福。
与现在的徐福相比,许是因为海上风吹日晒,楼船上的徐福变得黑了。
梦中的时间很不讲道理,前一刻徐福还远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下一刻他就已经跪在“自己”面前。
他听见徐福对“自己”声泪俱下地哭诉海上的风波险峻,说三艘楼船两艘撞上了海中潜藏的巨蛟,人船俱没于海中。
徐福将所有责任推卸给海中蛟鱼。
他暗示已经有了老态的始皇帝,只要配备强弩射手杀死阻拦船只航行的蛟鱼,他定能前往三神山,为始皇帝取得不死药。
徐福的语气极尽煽动。
嬴政了解自己,他看见始皇帝眼中对徐福的怀疑,也看到了始皇帝脸上的红疮,“自己”似乎是累了,揉了揉额角,抬起的手臂不自觉地战栗。
“自己”还是老了啊。
无论如何,徐福不会死了。尽管“自己”对徐福多年未果产生怀疑,但对长生的渴望压到了一切。
果不其然,“自己”赦免了徐福,再次给他备齐了五谷、百工。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嬴政第一次作为旁观者跳出方士给自己画的圈去审视对方,他能看见徐福对权势的恐惧、渴望和贪婪。也能看见自己对长生的渴求,以至于忽略徐福话中的矛盾、前后不一。
徐福这个废物,三艘楼船、三千童男童女、五谷种子、百工和无数的金银财宝给他真是浪费了!
连不死药的边儿都没摸到。
嬴政看见梦中的“自己”下令射杀了海上蛟鱼,徐福带着新的大礼包驶向未知的海域。
嬴政开始思考,第一次出海寻求不死药,徐福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此次梦境是否也是玄鸟对他的警示?看来他要提前出海射杀拦路蛟鱼?还是要扣押徐福亲族,派遣监军随行,规定时日内徐福若无法返航则夷三族?
嬴政会放弃通过出海寻找三神山中潜藏着的不死药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觉得是徐福无缘寻到不死药,要换一个得道的方士出海。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人,用帝国财富中微小的一缕去换取一个可能长生的希望,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即便那微小的一缕在很多人眼中看起来是劳民伤财。
嬴政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看起来面色苍白、乏力,说几句话就要歇息。仿佛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
玄鸟的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燃烧着火光。
无端让嬴政想起涅槃的凤凰。
玄鸟飞入更远更深的天际,那是西南的方向。
嬴政知道,梦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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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无且的兔子病死了。
他神色凝重,提笔在布帛上记录着什么。
院里一共养了三十多只兔子,被夏无且分做四笼。甲笼里的兔子专喂从徐福那儿坑来的丹药,乙笼的兔子喂其余方士的丹药,丙笼两个都喂,丁笼正常喂养。
现下,甲笼的兔子流涎呕吐抽搐,奄奄一息地趴在笼中。乙笼的兔子体温异常、腹泻严重。
至于丙笼的兔子,因为两种丹药都喂,它们受到的损伤显然更大,已经有兔子死了,被夏无且拎出来放到一旁。还活着的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身体部位的脓疮溃烂,连笼中的干草蔬果都不再吃了。
丁笼的兔子倒是活蹦乱跳,夏无且看在眼里,想到什么丹药都吃点的始皇帝,神色变得复杂,忽然记录不下去,头也开始痛了。
兔子只喂了几日丹药尚且奄奄一息,始皇帝不仅吃徐福给的丹药,豢养的方士炼制出了什么金丹也会献上。虽然有试毒的内侍,但始皇帝年岁上来后可是日日吃丹药啊。
曾经年少有为恃才傲物的帝王怎么会被方士坑蒙拐骗到这个地步。
夏无且无奈,只能说人还没被骗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适合自己的骗局。他们身为旁观者当然可以不痛不痒,但局中人很难清醒地从骗局中走出。方士们精准地抓住始皇帝的痛点,同样的话术只要始皇帝还信,用上千百遍也能从始皇帝身上捞到无穷无尽的好处。
始皇帝一直以来都比较忌讳谈论死生之事。他是一个强势的君王,所以年过四十臣下也不敢向他提立储之事。
始皇帝也曾问过夏无且如何延年益寿,夏无且只答曰先减案牍之劳形,使形神俱松,再辅以通经活络之术健体。
两人心知肚明,光是第一点始皇帝就做不到。
他对权势的掌控欲强烈,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才会有一日阅奏章一石的勤政名声。对于权力,他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夏无且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将自己观察的结果继续记录下去。
始皇帝对自己认可范围的人太好了。从荆轲刺秦后,他时时赏赐夏无且,不光是赐金银宅子。夏无且觉得自己医术不够精湛,始皇帝会下令给搜罗他孤本医书,每次听闻某地有名医现世,还会给夏无且休假,派人护送他与名医交流。
始皇帝对他不可谓不用心,夏无且自己扪心自问,难回报一二。
所以在发觉始皇帝开始吃丹药的时候,夏无且心里焦急不已。
说服一个强势的、有自己的想法且犟种的君王是非常难的。夏无且思索再三,决定用数据案例说话。
不求始皇帝信他,只希望他能有所警觉,对方士的丹药保持警惕。
夏无且将布帛收入袖中,望向始皇帝居所的方向,神色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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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接过夏无且献上的布帛,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夏无且布帛记录中的兔子。
初时,服下丹药的兔子会在笼中兴奋地蹦跳,吵得旁边笼的兔子不能入睡。
他着重将视线放在了丙笼兔子上,对着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了玄鸟梦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