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陈端视线落在孔净修剪平滑的细长指尖,然后才是她握在手里的杯子。
  孔净双手顿在半空中,若无其事地说:“前天妈带我去镇上,我在市场看见就买了,感觉和你很配,但是杯沿有个小缺口,喝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划到嘴。”
  八块钱的马克杯,她从成堆打折处理的瑕疵品里淘来的,黑白渐变,上白下黑,中间以浓度不一的蓝色笔调作为过渡。
  孔净想到即将破晓的旷野,以及暮色西垂的蓝调时刻。
  很特别,和陈端很搭。
  陈端接过杯子,喝光水,转过身时指尖擦过杯沿上的三角形缺口,说了声谢谢。
  孔净一顿,笑了笑,心里淡淡的难过,陈端其实很有礼貌,也……很好哄。
  上午的对话似乎就此消弭,谁也没再提。
  陈端晚上没出去,接下来的几天也都在。
  李贤梅有种活见鬼的感觉,她想问问陈端怎么忽然转性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憋着没说。
  那辆亮红色摩托车幽灵一样在石厝周围不定时出现,没再扔奇怪的动物尸体,但是孔净发现她藏在上衣和下装之间晾晒的贴身衣物不见了。
  她捏着空荡荡的衣架站在黄葛树下,嘴唇抿得发白。
  “又发什么呆?”李贤梅刚洗了澡回来。
  孔净从她手里接过桶,帮忙把衣服晾上,犹豫片刻,“妈,我内衣不在了。”
  “被风吹走了吧,到处找找啊。”
  “找过了,没有。我怀疑……是被人拿走了。”
  就是怕被风吹走,所以孔净在晾的时候专门用夹子固定住。
  “哪个拿你穿过的内衣?”李贤梅用毛巾擦着头发,眉头皱得很紧,“狗日的,不要脸的东西!”
  她声音陡然变大,对着后面的瓷砖厂和前面的石材厂骂两句。
  她指挥孔净,“以后把衣服晾棚子里。”
  孔净说,“妈,有辆红色摩托车——”
  别在腰侧的手机响,李贤梅烦躁地把擦头的毛巾往肩上一甩,一边接电话一边转身往厂里走。
  孔净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慢慢闭上嘴巴。
  内衣的事孔净没跟陈端说,太私密了,不好张口。
  她把美工刀从书包夹层里拿出来,睡觉时搁在枕头底下,白天就揣在兜里。
  红色摩托车有时会专门挑深夜过来,停在石厝旁边,车载音响放得很大声,男女嬉笑,啤酒瓶往石厝外墙上砸。
  但每当陈端跳下铁架床,还没走出门,摩托车就载着人跑了。
  而这终于引起了李贤梅的注意,在孔大勇再一次想起回家时,在饭桌上跟他提了。
  “有这种事?”孔大勇眼睛鼓得很大,脸上的肥肉抖了又抖,“敢在我门前撒野,不要命了!”
  然而第二天当李贤梅再问到时,他笑嘻嘻地摆手,“哎呀小孩不懂事,闹着玩儿的!”
  他说骑摩托车的是石材厂老板的儿子,暑假在镇上的家呆腻了,就来这边找朋友玩。他已经跟老板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再来这边捣乱了。先前是因为不知道石厝里住的是他孔大勇一家,所以才大水冲了龙王庙。
  然后他又说起那辆摩托车,“雅马哈的牌子,哦哟,好气派……”
  于是事情在孔大勇和李贤梅这里就这么画上了终结号。
  亮红摩托车也确实消失了一阵。
  离暑假结束还有不到半个月,所有风波似乎都烟消云散。
  陈端在家待不住,李贤梅不明着找茬,可她阴沉着脸把所有不满都对着孔净宣泄,倒不是骂,而是说些诸如“你弟弟在家,你高兴不”、“这么好的瓜先给你弟弟吃啊”之类的话。
  孔净不能顺着答,不能反着答,更不能不答,但无论怎么答,李贤梅最后都会生气,气到躺床上抹眼泪,气到提不起力气去管厂里的事。
  于是陈端只好像之前那样在家里消失,每周抽李贤梅不在的时候回来看看。
  八月下旬,姑姑和姑父带表弟表妹来家里做客。陈端不在,赵长蹬掉鞋子爬上铁架床上铺,“我的地盘,我睡这!”
  理所当然鸠占鹊巢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给他一拳。
  两家人聚在一起,孔大勇好充面子,专门去小卖店让老板娘烧了几道硬菜,啤酒可乐管够。
  气氛热闹,像过年。
  姑姑孔小琼问了嘴陈端去哪儿了,李贤梅锅铲不停,“我又不是他亲妈,管得了这些。谁知道他去哪儿了。你问你哥吧,他才是陈端亲爸。”
  孔小琼笑笑,跟孔净一块在简棚的水槽边洗菜时才又开口,“你妈哎,养那个孩子都几年了还想不通。”
  她看一眼孔净,“平时没少因为那孩子受你妈的气吧?”
  “没有。”孔净用牙签把葱段两头扎成流苏状,待会蘸酱吃。
  发生宁桂华那事时,孔小琼虽然没来这边,但是事情经过都听说了。她叹一口气,“你爸爸也真是……在外面就算了,非跟厂里的人……搞得乌烟瘴气。”
  她并不因为是孔大勇的妹妹就站在他那边,而是同情同为女人的李贤梅。她说:“你妈妈不容易,厂子虽然是你爸爸出面承包的,但实际都是你妈妈在管,这些年她累死累活大家都看在眼里。她想不通是很自然的事。偶尔脾气大点你也要理解她。”
  孔净理解的。
  她理解李贤梅的辛苦,可她不理解李贤梅对陈端的怨恨。
  “这有什么不理解的。”孔小琼朝石厝那边看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妈妈一直想生一个男孩,你出生之前她还专门找人看过b超,人家说就是男孩,哪里想到生下来居然是个女孩。后面她又怀过两回,但是因为身体原因都自己流了。本来呢,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吧,现在谁还信养儿防老那套。但是自从你爸爸把陈端领回来,事情就不同了。外面不是还传过一阵陈端是你爸在外面跟别人生的吗?这就相当于打你妈妈的脸。
  “不过打就打了吧,你妈妈一直都很能忍。你爸爸在外面怎么样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哪里想到又跑出来一个宁桂华……”
  李贤梅遵循的是传统的那一套,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肯定是丈夫的不对,可她觉得自己也有错,比如没有完成孔大勇儿女双全的心愿。
  生不出儿子,管不住丈夫,替别人养孩子,陈端的存在就是李贤梅耻辱的象征。
  “你多向着你妈,她太苦了。”孔小琼嘱咐孔净。
  孔净“嗯”一声,小葱扎得细,熏眼睛。
  姑姑姑父还要回去干活,晚上吃了饭就要走。姑父赵健喝得颧骨以上又红又肿,走起路来像是醉汉打拳。李贤梅劝他们留下住一晚明天再走,孔小琼摆摆手,“没事,我喊他骑慢点。”
  摩托车油门一轰,歪七扭八地驶走。
  赵长和赵兰兰没跟着走,他们要玩到开学前再回去。
  孔净帮李贤梅把一片狼藉的屋里打扫干净,赵兰兰从下铺翻坐起来,两只圆胖胖的小手帮孔净掀开蚊帐,“姐姐。”
  孔净钻进去,接过赵兰兰递来的翻版芭比娃娃和她一起玩。
  赵长在上铺不老实,一会儿翻身,一会儿探个头往下瞅,“姐,姐!陈端去哪儿了?喊他回来我们四个打牌!”
  孔净没理,赵长手贱,拽着下铺的蚊帐左晃右晃,蚊子从豁口飞进来,在孔净和赵兰兰身上叮了好几个包。
  孔净忍无可忍,坐起来哐哐捶几下上铺床板,“睡不睡?不睡自行车借你,自己骑回家!”
  赵长瞅她,“你就是这么对你亲表弟的?”
  “请你注意用词,亲和表不要一起用。”
  孔净觉得他真是越大越聒噪。
  “什么意思?”赵长两手抓着围挡,整个上身都探出来,“你就说我是表的,陈端才是亲的呗?”
  “嗯呐。”
  孔净闭上眼睛,好困。
  赵长突然发疯,梗起脖子就对着另一张床上的人喊:“舅舅舅妈!孔净不认我,她只认陈——哇靠!”
  孔净从来没有这么灵活过,翻身抓起放在床前的拖鞋,直起身就给了赵长一下。
  没刻意选部位,看见赵长一脸懵逼地捂着下半张脸,才发觉中招的是他的嘴。
  旁边床上睡熟的人呼噜声断了一下,赵长反应过来,又要告状,孔净仰头又挥了下手里的拖鞋。
  “……好男不跟女斗!”
  赵长像条滑溜的鱼,一下缩进上铺蚊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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