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陈端站着,被拍打的左肩不曾歪斜,年轻白皙的脸庞上表情淡淡。
至少,在孔净看来,没有所谓亲情的东西流过。
孔大勇管不了陈端,就换成另一种极端的方式,纵容。
“男孩子就是要野一点,在外头吃得开是好事,天天待在屋里像个娘们,咱们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该出去闯!去闯!爸爸支持你!”
一通毫无逻辑的壮志豪言发表完,油门一轰,又骑着摩托车跑了。
李贤梅不在,陈端踩在爬梯上,一手抓着上铺围挡,另一手从床尾的小号编织袋里拿换洗的衣服。
他已经三天没洗过澡,身上被网吧里各种泡面、香烟、汗渍的味道腌入了味,很难闻。
孔净关了煤气灶火,用抹布隔着手柄端起灶上的不锈钢锅,把锅里烧开的水倒进桶里,就出去了。
陈端图省事本想冲个凉水澡就完事,拿着衣服转身,看见冒着热气的小半桶热水,微微一愣。
孔净端了个矮板凳坐在外边屋檐下理空心菜,陈端提着水桶从身边走过时,她动作没停。
男孩子冲澡很快,陈端把搓洗干净的衣服晾在黄葛树下的铁丝绳上,带着新鲜锅气的饭菜香从旁边窗户飘出来,他微微偏转视线,窗户里孔净正一手端一只盘子走到桌边。
孔净焖了半锅米饭,炒了辣椒鸡蛋和蒜蓉空心菜,还是半上午,离中午李贤梅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因此菜量做的很少,只够一个人吃,装在小盘里。
她把盘子放下后,洗了手,解下围腰,就坐到旁边红色理石桌前,随便捡一本书翻开。
陈端进来,把桶和香皂放回原位,餐桌上瓷碗盛了小山一样的米饭,旁边整整齐齐放了一双筷子。
他顿了顿,还是走到桌边坐下。
孔净听见背后传来椅子拖拉的声音,虚焦的视线才慢慢聚拢。
小时候的教养刻在骨子里,陈端吃饭很安静。
十来分钟后,他把空盘叠在一起,站起身,却听见背后孔净说:“放下吧,我来洗。”
停了好几秒,他轻“嗯”一声。
孔净垂眼把书扣上,去收碗筷到简棚里清洗。
出来时看见陈端坐在刚才她理菜坐的矮板凳上,孔净停了一霎,进去把东西放到碗筷架上,然后才又走出来。
她站在铁门边,离檐下的少年有一段距离。
暑风压着黄葛树冠,影子时有时无在两人之间摆动。
空气里有一丝躁动,铺天盖地的蝉鸣填补檐下的静默,另一方面又将这静默放大。
孔净脚尖碾着门槛上的凹洞,在陈端双手撑着膝盖准备起身之前,问道:“你又和人打架了吗?”
陈端左后腰上有一块黑红淤青,淤青旁还有一道一指长的醒目伤口,像是被刀子划破的,孔净不确定,刚才陈端往上铺拿东西时衣服下摆抻起,她晃眼看到了。
陈端下意识抬手去摸后腰,白净修长的手掌划过半空又收了回来。
他偏头看向孔净。
孔净和他静淡视线一碰,还是垂眼看向门槛,“网吧很乱,你还是不要去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陈端说这话并不带任何情绪,一句很平实的陈述句。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去的地方危险,和孔净有关系吗。
他还是保持偏头的姿势看孔净,瞳仁由曜石黑转至淡灰,从中间向边缘渐变,色泽浓郁又冷淡,很特别。孔净以前就发现了,上了初中之后她从书上看到一个比喻觉得很贴切,“寒潭照影”。
“危险不是正好,最好死在外面,这样大家都如意了。”不等孔净说什么,陈端又接了一句。
年轻鲜活的生命说到死也稀松平常,好像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孔净一瞬间想到一条,想到阿禾,想到被拴住脖子在地上爬的宁桂华,也想到陈端后腰上的锋利伤痕。
她嘴唇颤动,“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谁如意了……又没人欠你什么。”
“对,没人欠我,是我欠你们。”陈端站起来,“所以别费心思管我,这样我就不会欠你们更多了。”
他要进屋拿东西,进门时高出一截的肩膀擦过孔净耳际,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力度,孔净却身体一偏,后背贴上铁门。
陈端从上铺取走正在充电的手机,端口回弹在手背留下一道很细小的红痕,他低头看去,眼里盛满浓郁的不甘与自弃。
索性连插头也一并拔了。
从爬梯跳下来,脚刚踩实就听见轰隆隆的摩托车声音闪过,伴随着男生肆意狂浪的笑声,紧接着就是女孩子的尖叫声。
陈端一怔,快步跑向孔净所在的位置。
孔净抱头蹲在门边,砸挂在她头上的死老鼠顺着后脑勺和后背一路跌滑下去,腥黏的腐臭味令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她控制不住又叫了一声。
陈端将落到地上的老鼠尸体一脚踢开,抬眼,亮红色摩托车已经驶过土包,后座上那个穿黑色骷髅图案衬衫的痩弯身影一闪而过。
他眼神骤然锋利,长腿一伸就要去追,孔净两手抓住他脚踝,“不要,他们是故意的……”
陈端一愣,低头看她,“今天不是第一次?”
“……不是。”
显然,那个黑色骷髅衫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陈端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敢肆无忌惮地追到厂区。
那辆亮红色摩托车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石厝附近出现,孔净记不清具体时间了。
但是第一次朝屋里扔老鼠、蛇之类的动物尸体,是在十天前。
今天是第三次。
前两次都挑孔净一个人在的时候,今天也许是因为没看见陈端也在,更有可能,就是因为知道陈端也在,所以他们刚才才笑得比前两次更大声。
孔净深吸两口气,站起来,去灶台下掏出两个买菜攒下的塑料袋套在手上,想把老鼠尸体清理走。
陈端看她一眼,伸手褪下她手上的塑料袋套在自己手上,蹲下身三下五除二就弄走了。
家里没有专门的清洁用品,他往拖把桶里抖了好些洗衣粉,把门口那块地方拖了几遍后,用清水冲刷。
洗衣粉的香气带走腐尸味道,水流顺着屋檐下的小沟流到阳光下,就算是污水里的泡沫也色彩斑斓。
孔净站在门边靠里的位置,看见陈端弯腰时衣服下摆又自动往上露出一截后腰,他的皮肤很白很有光泽,这显得那处淤青和伤痕更加突兀。
“你的伤……也是他弄的吗?”
孔净忽然想到。
陈端没吭声,他把剩的半桶水“哗啦”一下冲倒在地,水渍溅在他浅蓝裤管和洗得发黄的白色球鞋上。
他把桶和拖把拎回简棚,然后走到路边掐着腰左右看了看,低头掏出手机,修长指节操作按键。
过了会,他收回手机,进屋。
孔净以为他要走了,却看见他从上铺拿了条干净短裤,去简棚关上门换了后回来,长手长脚一下翻上铁架床。
孔净有些诧异,随后明白过来。
陈端今天不走了。
她垂着眼,长睫颤动,舌尖泛苦,下弯的嘴角却往上勾了勾。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表不如亲
陈端很缺觉, 本来是屈起一条腿靠坐在床头的姿势,后来不自觉闭上眼睛,身体逐渐歪斜,脑袋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孔净做饭都没有把他吵醒。
李贤梅中午回来, 晃眼看见铁架床上铺拱起的人影愣了一下, 定睛看了两眼后, 一口气喝干茶缸里的水,然后“嘭”的一声把茶缸放回桌子。
孔净把碗筷递给李贤梅,余光朝铁架床那边轻扫去, 床上的人影没动,睡得很沉。
李贤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吃完一餐饭, 饭桌顶上的老式电风扇吱呀呀转动,她朝床上看了又看, 散落的情绪快速聚集, 又有喷薄的趋势。
孔净小心翼翼收拾桌面, 听见外面有工人跑来喊磨料不够了要买几箱,李贤梅压了压快要冲上顶的火气,对着窗外应了声“来了”,然后就起身出去了。
孔净无声舒一口气。
陈端醒来已经是半下午, 他从床上坐起来, 慢动作转头看了眼四周, 似乎是在确定所处的环境。
没有网吧里难闻的气味,没有昼夜不停狂雨似的键盘声,也没有满屋花香却夹杂着病气躺在床上叫他小端的女人,只有少女温和轻柔的嗓音掠过耳际,“醒了吗?给你留了饭菜。”
陈端视线透过白色蚊帐,看见孔净正对着坐在红色理石桌前, 洗过澡换了身衣服,面前的书已经换了一本,散着半湿的长发仰头望着他。
“嗯。”
他喉咙发干,清了下嗓子,掀开蚊帐跳下床。
孔净走去灶台边从底下的置物架最里边掏出一个杯子,踌躇片刻,站起来用热水涮过后倒了杯事先泡好凉透的苦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