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那瞬间爆发出的强烈情绪,让整个书房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方才那个拒人千里、冷淡疏离的鸿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心急如焚,牵挂着女儿安危的父親。
  先生稍安。谢乔稳住身形,并未因对方的逼近而慌乱,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试图安抚蔡邕激动的情绪,令爱一切安好,先生不必过虑。
  安好?何處安好?!
  蔡邕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紧紧攥着拳头,兵荒马乱,世道艰难,一个年岁尚幼的女童她如何能安好?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几乎是在恳求,那份属于大儒的从容镇定,在女儿的消息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谢乔看着眼前这位失态的父親,心中微叹。无论多么博学,多么刚直,面对骨肉親情,终究还是凡人。
  她放緩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令爱如今身在一个极为安全之所,远离战火纷扰。她有书可读,有琴可习,更有专人教导音律学问,生活安稳,学业也未曾荒废。
  这番话如同及时的甘霖,让蔡邕激动的情绪稍稍平複了一些。
  他急促的呼吸放緩了些,紧绷的身体也略微松弛,但眼中的焦灼并未完全褪去,只是多了一层审慎:此言当真?谢府君如何得知?又为何会照拂于她?
  乔与令爱有过数面之缘。谢乔坦然道,至于缘由,说来话长。先生只需知道,令爱聪慧过人,坚韧好学,即便曾身處逆境,亦从未放弃。她如今一切安好,先生尽可宽心。
  宽心如何能宽心?蔡邕喃喃自语,眼神复杂地看着谢乔,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他一生坎坷,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不敢轻易相信。可女儿的消息,又是他此刻最深的渴望。
  谢乔看着他眼中的挣扎,决定再加一把火。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絲恰到好处的感伤:令爱虽一切安好,心中却时刻挂念着蔡先生。她不止一次向我打听,是
  否有她父親的下落,我却不忍相告。
  谢乔微微停顿,观察着蔡邕的反应,她说,她很想念父亲,不知父亲是否安康,身在何方。
  这句话,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瞬间击中了蔡邕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这位饱经风霜的中年人,身躯猛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張清癯的臉上,痛苦、思念、担忧、还有一丝为人父的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个才华横溢、冰雪聪明的女儿,流亡在外,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骤然听到女儿不仅安好,而且还如此深切地思念着自己,那份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
  他别过头去,似乎想掩饰自己的失态,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灯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蔡邕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谢乔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火候到了。
  待蔡邕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蔡先生,乔知晓先生如今身不由己,意在避祸。中原之地,江南江北,战乱频仍,恐非久留之所。
  她看着蔡邕,目光诚恳,晚辈斗胆,或可为先生指一条去路。
  蔡邕缓缓转过头,眼眶微红,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谢乔。
  西凉,如今尚算安稳。谢乔缓缓说道,乔籍凉州敦煌,乔在凉州薄有根基,或可为先生提供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潜心治学,静待时变。更重要的是,她语气微微加重,令爱蔡琰,如今亦在彼处。
  蔡邕的瞳孔骤然收缩,紧紧地盯着谢乔。
  他那双因激动而微红的眼睛,此刻重新染上了审视与疑虑。他不再是那个失态的父亲,而是变回了那个饱经世事、心思缜密的大儒蔡邕。
  西凉之地?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几分冷静,路途何其遥远,兵祸连结,盗匪横行,如何去得?
  这并非杞人忧天。
  从中原到凉州,千里迢迢,关隘重重,莫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便是寻常商队,若无强力护卫,也多半是有去无回。
  他看向谢乔,目光锐利:凉州偏远,非是中原繁盛之地,府君身居梁相,何以护得老朽周全,安顿老朽生活?
  他一生坎坷,早已不轻信于人。眼前这位年轻府君的承诺,听起来美好,却也虚无缥缈。万一只是对方随口一说,或是力有不逮,自己贸然前往,岂不是自投罗网,境况只比现在更加不堪。
  谢乔理解他的顾虑。换做是她自己,面对一个来历不明、自称能提供庇护的陌生人,恐怕比蔡邕还要多疑。
  她微微一笑,并未因蔡邕的质疑而动怒,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若是对方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她反而要掂量一下对方的智商了。
  先生所虑,确是实情。谢乔坦然承认,路途艰险,非乔一人之力可轻易抹平。但乔既敢提出此议,便非信口开河。
  她站直了身子,语气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护送先生西行之人,乔会亲自挑选,皆是百战余生、忠勇可靠的精锐之士。乔亦知一条小径,可避开兵乱丛生的河西,直入敦煌。彼处亦是乔之基业之所在。
  焉有此小径?蔡邕怀疑道。
  蔡先生可曾听闻睢阳东市?谢乔反问。
  蔡邕点点头,如今,东市名头不比梁园文会低多少,市中多售稀奇物种,牛、羊肉鲜美,土豆尤其为人追捧。
  谢乔顿了顿,看着蔡邕的眼睛,不错,那东市商贩,正是我帐下军士,所售货物,咸来自西凉。货物源源不绝,若非经此小道,途中便为兵痞所掠,岂有东市今日之盛况?只是这商道隐蔽,乔不便告知。
  闻言,蔡邕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谢乔继续说:先生若至西凉,我可为先生寻一处清静雅致的院落,远离尘嚣,潜心治学,绝无问题。笔墨纸砚、日常用度,自会供给。若先生愿意,凉州亦有学子渴望聆听大儒教诲,先生也可参与地方教化,传授学问。如此,既能安身,亦能立命,不至于埋没先生一身才学。
  她描绘的景象,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实实在在的安排。
  一个可以安心著述的环境,甚至还有一个发挥余热、传承文脉的机会。这对一个流亡的文人来说,诱惑不可谓不大。
  蔡邕沉默了。他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袍袖口,眉头紧锁,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
  谢乔的话语,比他预想的要实在得多,也考虑得周全得多。
  谢乔看着他眼中的挣扎,知道是时候祭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她放缓了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情:先生,路途之险,比之战火离乱,孰轻孰重?居无定所、时刻担忧朝不保夕之苦,与西凉虽远、却能安稳度日相比,又当如何抉择?
  更何况,她声音压低,如同带着魔力,令爱蔡琰,正在那片土地上,翘首以盼,日夜思念着她的父亲。先生难道不想早日见到她,亲口告诉她,你一切安好吗?
  分别之苦,重逢之乐。蔡先生,天伦之乐,近在咫尺,只需先生下定决心。
  父女团聚。
  这四个字,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了蔡邕的心坎上。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权衡,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想到了女儿聪慧的眉眼,想到了她绕膝承欢的娇憨,想到了她灯下苦读的专注,那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牵挂。
  为了这份牵挂,再大的风险,似乎也值得去冒。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激动,而是掺杂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渴望。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一并吐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蔡邕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一股释然:老朽愿信谢府君。
  谢乔心中一松,知道此事已成大半。
  成了!拐带,不,是延请当世大儒蔡邕成功!
  然而,蔡邕接下来的话,却让谢乔微微一怔。
  只是,老朽尚有一事相求。蔡邕抬起头,目光变得郑重,老朽半生心血,多在那些藏书之中。如今散落各处,能带走的已然不多。但有几箱最为紧要的典籍手稿,若能设法保全一二,随老朽一同带往西凉,老朽纵死亦可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