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上枝头 第7节
“睁眼一看,原来是隔壁牢房里杀夫的女犯人上吊自杀了,风从窗口漏进来,吹动了她的两条腿,打在栅栏上,‘咚咚咚’可不就像敲门声吗?她的舌头还伸得老长,有口水‘滴答滴答’落下来。我吓得往后躲,慌乱中手却在地上摸到两颗珠子,软软的,我以为是葡萄,借着月光一看——天啊,竟然是两颗湿润的还沾了血的眼珠子。那滴落在地的哪里是口水,分明是从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来的血!”
“yue——”如妃呕了。
第9章 类卿(三)
披香殿诸人的言行举止都有嘉和帝安排的人时不时汇报到麒麟殿。小太监口齿清晰、条理清楚,讲到如妃吐了,非常贴心地解释,“当时如妃娘娘正在吃葡萄。”
萧池墨十分不给嘉和帝面子,笑得前俯后仰。
嘉和帝看了一眼旁边淡定的镇北王世子穆二熙,干咳两声道,“二熙啊,这姜家小姑娘,她不讲鬼故事的时候吧,确实挺温柔可人的。”
穆二熙道:“是。”
嘉和帝:“……”
又听那小太监说,“如妃娘娘后来身子不适就歇下了,打发了三位姑娘出宫。娘娘赏了刘姑娘和胡姑娘一人一串玛瑙手链,独独赏了县主一本《女戒》。县主接了赏赐,愉快地出了披香殿。这边按照大人的吩咐,将县主引去了镜春园绕圈子,怕是时间久了县主要起疑了。”
萧池墨便起身去见姜绿宝。
独自面对穆二熙的嘉和帝顿感压力山大,毕竟他给人整了一个不适合当小媳妇的小媳妇。
“二熙啊,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退下吧。”
穆二熙应声告退。
鬼使神差地,他往镜春园的方向走去。
其实他们已经分析过了,目前而言,姜绿宝是镇北王世子未婚妻的不二人选。幽州那边传来消息,镇北王有意从幽州各大世家中为穆二熙挑一个名门闺秀,为了避免镇北王府借助姻亲强强联合,嘉和帝先下手为强了。
对穆二熙来说,姜绿宝这个女孩儿,她的家世符合帝王的要求,而她的特殊遭遇又使得他未来在这桩婚事上可进可退。
所以由她来为他守住镇北王世子妃的位置是最合适的。
在镜春园转悠的姜绿宝已经猜到有人要见她,但她没想到是萧池墨。在这之前,她并未见过萧池墨,但他与镇北王世子有几分相似,又是这样的年纪与心性,尤其他旁若无人坐在树上喊了她一声,她很容易就猜出他的身份。
“侄女见过萧世伯。”萧池墨与她的父亲姜澈同辈相交,她这样称呼一声并无过错。
“姜家小四挺聪明啊。”被道破身份的萧池墨揉了揉鼻子,从装逼的树干上跳了下来,笑得犹如一只一肚子坏水儿的狐狸,“世伯呢有句话想问你,如果陛下给你个恩典,将你赐给镇北王世子为侧妃,你可愿意?”
绿宝笑容微敛,“什么时候与人做妾也是恩典了?”
萧池墨猜到她定不愿意,只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连帝王的脸面也敢下。
他怔了一下,随即击掌笑道,“你这女娃娃很对我的胃口,我喜欢。”
“我可不喜欢你,你太老了。”绿宝毫不客气地说。
第一次被人嫌弃老的萧池墨受到了打击,“……”
藏身树后的穆二熙微微勾唇。
这段小插曲印证了姜绿宝心中的猜想,出宫回到姜府后,她立即去世安居见了姜澈。
她第一次进宫在凤仪宫与镇北王世子的偶遇、披香殿中如妃娘娘似有深意的话以及镜春园里萧池墨提及的如果,无一不证明上头对她婚事的安排。
姜澈大怒,“管他世子还是王爷,我姜家女儿无论嫡庶,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我说陛下怎么又提及要把我升回四品的佥都御史,还以为是我这回差事办得好,原来是要抬我儿做小!”
他咬牙道,“绿宝别怕,爹爹这就进宫找陛下去。”
绿宝的母亲周氏连忙拦住姜澈,“冷静点老爷,你这样不管不顾进宫面圣,别说护着闺女了,自己都得搭进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咱们家若是硬生生回绝了,陛下只会觉得是咱们不识抬举。”
姜澈并不是莽撞的人,在周氏的劝说下来回走了几圈,立刻就想到了主意,“夫人言之有理,只要咱们绿宝有了婚约,再透给陛下,陛下自然就不好赐婚了。”
周氏深以为然,“我就不信了,我儿嫁妆丰厚,又有县主头衔,满盛京还找不到一个愿意娶她的?”
夫妻二人立即打发了姜绿宝,热烈投入到寻找女婿的工作中。
被赶出世安居的姜绿宝深感要赖在家里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老姑娘并不容易啊。
默默回到自己的碧落斋,大丫鬟京墨关了房门,紧张地凑过来说,“姑娘,刚刚有人在书房的窗边放了一封信。”
她从怀里把信掏出来,那模样就像掏出的是一颗定时炸弹。
信封上没有署名,里头薄薄一张信纸写着——稍安勿躁,不是侧妃,乃世子妃。
一行字写得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
她不由想到镇北王世子。
这是清楚她的脾性,怕她因为误会搅黄了这桩婚事,特来提个醒?
姜绿宝若有所思,镇北王世子并不是乖乖听话的主儿,如果连他也同意,那就说明在这桩婚事中,绿宝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这是不是说明,下次见面的时候,她有了与之谈判的筹码?
绿宝的心情迅速愉悦起来,情况还不算太坏,至少她还能做一回镇北王世子的未婚妻。
在盛京,这就是地位,是资源,是人脉。
绿宝的心情好了,京墨看着她把信锁进抽屉,一颗心却是沉了下去。姑娘的名声原就不大好,这会子还同人私相授受,哎哟喂天老爷,这可怎么办呢?
如妃自打听了绿宝的鬼故事却是不大好,连着做了几日噩梦,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偏生嘉和帝这几日鲜少往披香殿来,如妃便是使了人去请,也不过是叫太医院走一趟。
心灵没有得到慰藉,如妃的孕吐反应愈发厉害,脾气也更坏,指着薄荷道,“你亲自去请陛下,就说本宫只剩一口气了!陛下若是不来,以后就都别来了。”
便是嘉和帝向来纵容如妃的小脾气,披香殿的宫人也都白了脸,谁敢去陛下跟前传这种话,不要命了?
都同情起薄荷来。
薄荷既不敢违逆正在气头上的如妃,又不敢真的去传话,一时进退两难。
倒是茜草心理素质高一点,低声细语劝着如妃,“娘娘,陛下虽说没来咱们披香殿,可也没去别的娘娘那里。听说是福建的萧总兵这几日进了宫,想来陛下和萧总兵有要事相谈。陛下一向勤政,娘娘这会子若是使小性子,只会叫凤仪宫看了笑话。”
如妃哼了一声,“什么要紧事谈了几天了都没谈完?”却是没再坚持叫薄荷去请嘉和帝,只嘟囔道,“本宫噩梦缠身,陛下有龙气护身,他若能坐镇披香殿,本宫也能睡舒坦一点……陛下便是不想着本宫,也该想一想本宫肚子里的皇儿。”
茜草笑道,“说不定陛下心里也忧心着娘娘,只不好摞开萧总兵。娘娘不如请陛下赐幅自画像,挂在娘娘寝宫里,一来借着龙气退一退噩梦,二来也显得娘娘通情达理。”
“谁要那劳什子虚名了?”如妃啐了一口,冲茜草道,“这差事你去办吧,跟陛下说,画像不好看本宫可不要。”
嘉和帝喜欢画画,麒麟宫的画缸里永远插着数不清的画轴。
茜草没费什么力气就抱回了一堆画轴,整整齐齐码在如妃面前,喜气洋洋道,“陛下说他好看的画像很多,命奴婢抱回来给娘娘挑选。”
如妃掩了嘴笑,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一些。
但她并没有高兴太久,挑挑拣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幅画。画上的人并不是嘉和帝,是个眉目懒散又肆意的男子,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瞧着有几分眼熟。
如妃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前几日她在麒麟殿见过此人。
寒意从她的脚底慢慢升起,一瞬间,她脸上血色全无,脑袋一片空白,抓着画轴的双手微微颤抖。
茜草偷觑她的脸色,有些诧异。她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将陛下这幅画偷偷混在陛下的自画像中,不知道为什么如妃见了画犹如见了鬼。
如果单单因为嘉和帝画了别人,如妃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这幅画,除了里头的男子她不熟悉,男子坐着的石墩、身侧的百年银杏树,以及不远处的留花亭,都是她日日看惯了的。
这是她披香殿花园中的一角,是有一日嘉和帝心血来潮要为她作画的背景。那一日,她就如这男子一般,坐在树下,摆着最舒适的姿势,想象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在纸上一点一点描绘出自己的模样,心里既骄傲又幸福。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知道,那个时候,嘉和帝看着她,画出来的却是别人。一笔一画,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也不知在帝王的思念中出现了多少次。
画轴的右下角,是嘉和帝的字迹:吾爱。
那双眼睛,那双同她相似的眼睛亮如星辰,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可笑,太可笑了。
如妃苍白的脸上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怪不得陛下最喜欢她的眼睛,怪不得他从来只亲吻她的眼睛。
她想起每次言皇后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奇怪眼神。从前她以为那是嫉妒,此时方知,那是皇后在可怜她、嘲讽她。
茜草小心翼翼说,“娘娘,大概是奴婢不小心拿错了萧总兵的画像……”
萧总兵?
如妃如梦初醒,原来他就是萧池墨,就是这几日总和陛下厮混在一处的萧总兵。
怨不得陛下请不来呢,有了正主在身边,赝品便一文不值了!
“娘娘!娘娘!”如妃的耳边传来薄荷惊慌失措的喊声,“娘娘流血了,快去请太医,快!”
如妃顺着薄荷惊恐的目光看到自己脚下的暗红色越来越多,奇怪,她竟一点感觉都没有,大概是麻木了吧……
如妃流产了,嘉和帝指了太医,赏了药材,独独没有去看望如妃。后宫诸人跟着这风向观望,没有人敢去探望小月子中的如妃。
只有言皇后纡尊降贵去了披香殿。
如妃侧躺在床上,便是听闻皇后来了也没有转过身来。
言皇后不以为意,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微笑着说道,“如妃,你可知陛下为什么选本宫做皇后?当年英国公府已经在走下坡路,并不能给陛下多少助力。而本宫又比陛下大三岁,容貌才情都不算拔尖,在一众贵女中平平无奇。谁都以为本宫是个凑数的,可偏偏,陛下就选了本宫。”
如妃依旧没有动作,但言皇后知道她在听。
“因为本宫年纪大,正是生育的好年龄。有了嫡子嫡女,陛下便是鲜少踏足后宫,对祖宗对太后对爱操心的臣子们也有了交代。”言皇后拨弄着挂在床边的一颗夜明珠,“本宫和你不一样,本宫未进宫前就曾窥见过陛下和萧池墨的情意,略一思索就知道陛下在一众贵女中选择本宫的原因。所以,本宫对陛下,从来不曾怀有期待。你就不一样了——”
言皇后轻笑出声,“不过一双同他相似的眸子入了陛下的眼,就当是真爱了,挺可笑的。”
真爱两个字犹如针一般扎进如妃的心里。一直以来她可不就是这样以为的吗?以为自己在帝王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弓起身子,捂住嘴巴,一口血吐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望着掌心刺目的红色死死咬住了牙关。
好恨好恨,恨陛下恨萧池墨,恨自己长了一双不该长的眼睛……
姜绿宝作为内定的镇北王世子妃,继被言皇后和嘉和帝召见后,又被度假归来的太后召见了。太后虽然把穆二熙当亲孙子似的宠着,但她的政治觉悟让她无条件支持嘉和帝的决定。
况且绿宝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您真的是太后娘娘吗……您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说您是陛下的姐姐我都信……”
自打她做了太后,什么样的奉承话没有听过?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姜绿宝这般真诚,这小姑娘满眼羡慕,还时不时偷着研究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呢。
殊不知绿宝是真的惊叹,太后年近六十,因着保养得当,心境又舒爽,不管皮肤还是身材,都是极好的状态,瞧着最多是个四十出头的美妇人。
太后当下就决定了,“真是个实诚的好孩子,以后得了空就到仁寿宫来帮哀家抄佛经。”
这是货真价实的镀金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姜绿宝连忙跪下谢恩。看吧,和镇北王府搭上了关系,资源果然就来了。
出宫的路上,她遇上了穆二熙。或者说,穆二熙是特意等在那里。
“我送县主出宫。”他打发了引路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