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棉桃要赶在霜降前摘完,所以他们要在六点前就得到地里去。
  棉田在五公里外的缓坡上。杨晟挤进拖拉机后斗,膝盖顶着台裹着防尘布的摄像头。
  戴碎花头巾的哈萨克斯坦大娘阿依努尔拍拍他肩膀,递来块用报纸包着的奶疙瘩。
  杨晟笑着接过来,咬下一角,酸腥味冲得鼻腔发麻,大娘却笑得露出镶金牙,比划着让他学自己把奶疙瘩含在腮帮子里化开。
  拖拉机已经碾过晒场边的白杨林,惊起乌鸦叼着棉絮飞向天际线处的雪山。
  霜雾还贴着地皮游走时,棉田已浮起零星的碎花头巾。
  河南大姐张春霞往杨晟手里塞了条靛蓝粗布围裙,兜袋里鼓鼓囊囊装着棉桃。
  “系紧喽!去年有个娃子没系牢,叫棉壳划破肚皮。”她说着一边在肚子上比划。
  阿依努尔蹲在地头示范摘棉手势。皲裂的拇指抵住棉壳凸起的脊线,“咔”地脆响里,五瓣雪绒齐齐整整窝在掌心。
  杨晟学着她的动作,用拇指抵住棉壳凸起的脊线,棉壳却像蚌壳般顽固,
  旁边戴白帽子的回族小夥马明远笑出声:“杨哥,你得跟相亲似的轻点儿!”他随手抛来只棉桃,杨晟接住时被尖壳刺得倒吸冷气。
  杨晟慌忙擦掉指尖血珠,把镜头对准马明远灵巧翻飞的手指。
  年轻人摘棉的动作忽然放慢——拇指压壳、食指勾绒、小指扫尾,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棉絮在晨光里绽成微型蒲公英。
  杨晟看着他们动作,再次学着用指甲抠进壳缝,棉絮却揪成了疙瘩,露水顺着腕子滑进袖管。
  “慢些,地头的棉花不赶火车。”
  张姐把铁皮桶咣当搁在他脚边。杨晟发现她摘棉时总先拈一下棉桃底部——那里有条淡褐色的缝合线,据说是棉花与植株告别的印记。
  他们第一站来的是新疆石河子,现在正是棉花采摘季节,放眼望去,无垠的棉田如同云朵般洁白,连绵不绝,一片茫茫无际。
  节目组来这里已经有一周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人工采摘了,大多都是机械采摘。但头花要出口,仍然需要人工采摘。
  无人机掠过棉田时掀起的风扑在杨晟脸上,他蹲在地头摆弄着节目组发的运动相机。
  镜头里穿迷彩服的兵团技术员小赵正调试着土壤湿度传感器,金属杆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小杨,发什么呆呢?”张春梅把电动采棉机的钥匙抛过来,“去三号地块练练手,别碰坏导航系统就行。”
  杨晟手忙脚乱接住钥匙,运动相机差点掉进滴灌带。
  “张姐,这比考驾照还难吧?”
  他指着操作屏上跳动的经纬度坐标。棉田尽头升起淡青色晨雾,二十台采棉机正在雾中列队。
  “当年我们开的是烧柴油的老铁牛。”张春梅掀起驾驶座,露出底下充电桩接口,“现在充满电能采八十亩,中午记得开回来换电池。”
  智能手表震动起来,节目组的提示消息在显示屏上跳动:请记录机械化采收与传统手采的对比。
  杨晟扭头望见田埂另一侧,几位维吾尔族老人正挎着白布兜弯腰采摘,霜花在他们藏蓝色棉衣上凝成细碎光点。
  “阿姨,我能试试吗?”杨晟凑近最外侧的帕提古丽大妈。
  老人耳背,迳自把棉桃凑到他眼前:“瞧这五道裂口,机器一爪子下去全糟蹋了。”深褐色的棉壳在她掌心轻脆绽开,云朵般的棉絮完整吐出。
  “这是给婴儿被的特级棉。”技术员小赵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的平板显示着这片棉田的三维模型,“机器采收留茬高度误差超过两厘米就会伤到棉根,所以保留了两百亩手工区。”
  帕提古丽突然往杨晟怀里塞了半兜棉花:“帮我把这送到质检站,顺便捎点热馕回来啊。”
  浓重的口音混着棉絮往他耳朵里钻。运动相机记录下杨晟手足无措的模样——左手攥着智能钥匙,右臂挂着老粗布棉兜,像个人形科技与传统的缝合怪。
  烘干厂的全玻璃幕墙折射着正午阳光,杨晟在自动门前来回晃了三次才找到感应区。
  “又卡机了?”质检员热依莎从发送带旁探出头,维吾尔式小花帽下露出蓝牙耳机的蓝光,“把棉样放进左边那个扫描口。”
  “这是帕提古丽大妈…”杨晟话音未落,热依莎已经抓起对讲机:“赵工,三号地块西侧湿度超标,让无人机补喷点落叶剂。”
  转头瞥见杨晟呆站着,噗嗤笑出声:“别紧张,hvi检测仪比大妈们温柔多了。”
  液晶屏跳出纤维长度:38.51毫米。热依莎吹了声口哨:“破纪录了啊!”她敲敲玻璃后的全自动打包机,“去年这种特级棉全出口了,今年总算能留给本地纺织厂。”
  回程时杨晟的电动三轮车陷进田埂,车载导航不断提示“偏离路线”。
  远处传来张春梅的笑骂:“让你走北斗导航划的绿线非抄近道!”
  三个哈萨克斯坦少年从白杨林窜出来,领头的阿达力扔给他一捆麻绳:“拖车鈎在底盘右边,app能遥控解锁!”
  当夕阳缓缓沉没在地平在线,杨晟无力地斜倚在兵团简陋屋舍的门槛上。
  节目组导演递来保温杯:“今天素材够了,你早点…”
  话没说完就被屋里的喧闹打断。帕提古丽正挥舞着化验单嚷嚷:“我的棉花比机器采的每公斤多卖两块三!”
  “您这身板还能采几年?”张春梅亮出手臂上的运动手环,“我昨天走了三万四千步,心率都没上过一百。”
  “我爷爷九十三岁还能摘棉花!”老人扯开外套露出保暖背心,“华为牌的,我孙子给买的,能测血压!”
  杨晟忽然注意到墙角的老式秤杆——黄铜秤砣上刻着1993,秤盘却装着太阳能充电板。
  小赵蹲在旁边调试传感器:“这是帕提古丽大妈非要留着的,说新电子秤没手感。”
  夜幕降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棉田里的传感器亮起星星点点的蓝光。
  夕阳像一颗熟透的沙枣,沉沉地坠在棉田尽头。杨晟摊开双手,指缝里嵌满了细密的棉丝,在暮色中泛着毛茸茸的光。
  “嘶——”杨晟瘫坐在棉田垄沟里时,倒吸一口凉气。
  裤管里钻进十几颗带刺的棉籽,扎得小腿生疼。后颈火辣辣的,晒伤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轻轻一碰就簌簌掉皮。
  他摸出水壶灌了一口,温水混着汗水滑过喉咙,带着铁锈的腥味。
  杨晟仰头望向平房矮墙上那几株向日葵——曾经金黄灿烂的花盘如今枯槁地低垂着,像被抽干了生命的空壳,黑色的种子早已被贪嘴的麻雀啄食殆尽。
  “小杨!”张春霞拎着空布袋风风火火走来,粗糙的手掌往他工装兜里一塞,“拿着!”杨晟低头,五颗饱满的棉桃静静躺在掌心,壳面上用红漆点着朱砂痣,像小姑娘眉心的花钿。
  “特级里的特级。”她眨眨眼,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带回去当种子,种哪儿都是晴天。”她说话时,发梢沾着的棉絮在夕阳里飞舞,像细碎的雪花。
  杨晟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咧嘴一笑,两个酒窝更深了:“谢谢张姐。”声音有些哑,不知是被棉絮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晚饭后,暑气未消。杨晟拖着酸痛的身子挪到门前,发现大家已经三三两两坐在水泥地上乘凉。
  老周蹲在门槛上卷菸,报纸裁成的烟纸泛着陈旧的黄,菸草碎屑洒了一地。见他出来,老周递过一根歪歪扭扭的手卷菸:“尝尝?”
  “我抽不惯这个。”杨晟摇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雪莲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里。
  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他看见自己手背上被棉铃划出的血痕已经结痂。“棉花要采多久才能完?”他吐出一口烟圈,看它被晚风吹散。
  老周眯着眼数了数日子:“全部整完得11月下旬喽。”他突然凑近打量杨晟,“小夥子香港人?口音听着像。”
  “是,香港人。”杨晟笑了笑,发现两个酒窝的位置晒得黝黑,摸上去刺啦啦的疼。他望着远处连绵的棉田,想起维多利亚港的霓虹——那里现在该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吧?
  “瞅见西头那排白杨没?”老周用菸头指了指。暮色中,笔直的白杨像一排列队的士兵,树梢上挂着几颗孤零零的棉铃。“底下埋着第一代采棉机,85年苏联货。老周啐了口痰,“履带都锈成棉铃壳了,当年可是咱农场的宝贝疙瘩。”
  杨晟沉默地听着。夜风裹着柴油味从棉田深处飘来,混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
  他掐灭菸头,火星在鞋底碾出焦黑的痕迹。这时小赵拎着手电筒走来:“杨哥,要做夜间巡检了。”
  “我跟你去。”杨晟拍拍裤子站起来,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运动摄像头。取景框里,他们的身影在棉田垄沟间起伏,像浪里行舟。
  “现在不用守夜了。”技术员调试着云台上的红外摄像头,显示屏亮起幽幽的蓝光,“去年植保无人机逮到过野猪群,好家夥,十几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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