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会有狐狸吗?”杨晟突然问,镜头扫过远处黑黢黢的胡杨林,“我前天在戈壁滩见过骆驼,双峰的。”
  技术员笑了:“戈壁滩狐狸多的是。见过野狼没?”见杨晟摇头,他指向更远的黑暗,“等你们到胡杨林,或者克拉玛依油田区,那才叫多。半夜里眼睛绿莹莹的,跟鬼火似的。”
  杨晟没说话。他调整焦距,让镜头对准天边的银河。
  第86章 奎屯·扎花时节
  星光落进取景框的刹那,他很想念香港的万家灯火,更想念某个人的体温。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刻的静默,连同他微微发抖的呼吸声。
  再次回到平房,杨晟发现帕提古丽正用他的笔记本计算机视频通话。
  显示屏里的小男孩用汉语喊:“奶奶,我们学校收到你寄的棉花了!”
  老人得意地戳戳杨晟:“看看,上海小朋友拿我的棉花做航天服模型呢!”
  夜幕低垂之时,节目组下达了次日的使命:亲身参与棉种筛选的实践环节。
  杨晟在充电台灯下翻看今天的笔记,突然发现棉兜里多了串烤包子。
  ——帕提古丽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羊油渗过棉布,在纸上洇出半轮油汪汪的月亮。
  他翻出相机看今天的画面,有一株被棉壳压弯的野向日葵,花盘上栖着只蓝翅蜻蜓,薄翼沾满棉绒,像是刚从云朵里孵化的精灵。
  取景时他的衣角扫落几朵棉桃。库尔班老人摇着头拾起来,用衣襟仔细擦拭。他掏出自制的桃木卡尺量了量棉丝长度,把合格的那朵塞进红布袋,剩下的揣进自己兜里。
  棉花骨头硬,你得比它软。
  在那个夜晚,当最后一车棉包被运走之后,杨晟独自在晒场上捡到了一枚裂开的棉桃。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壳中残留的棉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朵尚未消散的云彩。
  库尔班老人抽着莫合烟说:“留着吧,这是没赶上好时候的云娃娃。”
  杨晟写下今日笔记:
  特级棉纤维长度≥29mm(相当于三粒小麦并排)
  每公斤带壳棉桃约320颗(库尔班老人闭眼数了五分钟)
  阿依努尔的药膏止疼效果持续2小时37分
  远处兵团纪念馆的轮廓渐渐隐入夜色,杨晟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采棉机残骸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棉桃。
  ……
  12月7日,大雪节气,石河子室外温度-21c。
  杨晟身披节目组准备的加厚棉质工作服,蹲守在智能化轧花车间的中央控制室内。
  液晶屏上跳动着各环节数据:3号生产线回潮率9.8%,皮棉杂质率1.2%,都是优等棉指标。
  山东籍的技术能手赵峰递给他一杯蒸腾着热气的棉籽奶茶:“来,品鉴一下,这是我们厂的新研发成果。”
  “这温度传感器的反应真是迅速。”杨晟手指着显示屏上的波动曲线,他方才在棉田中辛勤劳作,晒得通红的鼻尖透露着劳动后的痕迹。
  “德国海尔的设备,误差不超过0.5%。”赵峰敲了敲钢化玻璃外的流水线,银色机械臂正将棉包送入打包机,“不过最绝的还是老周那双手。”
  透过玻璃,杨晟看见维吾尔族质检员周海提站在分级台前。老人并不看自动分拣机的绿灯,只是抓起把棉花贴近耳廓,灰白胡须随着棉絮蓬松的簌簌声颤动。
  “周师傅,您这是?”
  “听棉花说老家的事呢。”老人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北疆的棉沉,南疆的棉飘,像不像天山南北的人?”
  打包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赵峰的对讲机里爆出一串电流杂音,他脸色骤变,抄起扳手就往三号线冲。
  杨晟紧跟在后,那双大头棉鞋在环氧地坪上打滑,差点摔个趔趄。
  液压设备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死死咬住半捆雪白的棉包。液晶屏上猩红的“e-47”代码不断闪烁,像警笛般刺眼。
  “操,又他妈是地膜!”赵峰一把掀开安全罩,热风枪喷出的气流将他汗湿的刘海吹得支棱起来。机油味混着棉纤维特有的尘土气息在车间里弥漫。
  杨晟突然发现周海提不见了。转头看见老人正佝偻着背蹲在原料口,老花镜滑到鼻尖,枯树枝般的手指在发送带缝隙里摸索。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找这个?”周海提突然直起腰,两指捏着片指甲盖大的塑料膜,像展示战利品似的晃了晃,“精量播种机漏的。现在推广可降解材料,这种老古董…”他摇摇头,塑料膜在指尖簌簌作响。
  杨晟接过来对着顶灯细看。阳光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塑料,折射出虹彩:“像琥珀里的虫子。”
  “你小子该去文联。”赵峰啐了一口,拳头砸在重启按钮上。设备发出嗡鸣,显示屏重新流淌起绿色的数据流。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晚上食堂见,给你看真正的诗。”
  员工餐厅蒸腾着辛辣的香气。古丽正在大铁锅里翻炒棉籽豆腐,辣椒皮在热油里噼啪作响。
  杨晟蹲在角落剥蒜,忽地发现冷库门上贴着张泛黄的《轧花厂能耗对比表》。手指抚过那些数字:2020年1387度,2023年902度。不知是谁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笑脸。
  “看这个。”赵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拎着平板计算机挤过来,显示屏上是棉花质量追溯系统。输入今天的生产批号,卫星地图立刻定位到一片棉田,数据瀑布般倾泻而下:北纬43°21',10月8日采收,施用过枯草芽孢杆菌…
  “扫这个码,”赵峰指甲敲了敲包装袋上的二维码,“北京那边能看见咱们车间直播。”
  杨晟扫码的手有点抖。手机显示屏一分为二:左边是轧花车间即时画面,自己穿着蓝工装的身影赫然在列;右边突然蹦出一条弹幕——“新疆棉花真的不用手摘了?”
  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暮色中,六台采棉机的红色示廓灯在棉田里游弋,像一群钢铁萤火虫。残雪覆盖的田垄上,履带碾出的辙痕延伸向地平线。
  “回他!”古丽把锅铲往竈台一摔,围裙上沾着辣椒籽,“就说我们开采棉机的丫头,比他们三里屯玩超跑的还威风!”
  冬不拉的琴弦突然震颤起来。阿娜尔罕抱着胡杨木做的老琴,皱纹里藏着棉花纤维。女工们用棉粕包装纸折的星星挂满圣诞树——虽然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但谁在乎呢?
  “咱过的是棉花节!”保管员托合提把棉铃壳串成的花环往杨晟头上套,奶糖的甜香从他口袋里飘出来,“杨记者,来跳舞!”
  杨晟被推进人群时,余光瞥见大显示屏上的直播间人数突破十万。
  弹幕如暴雪般掠过:“亚克西!”、“求链接!”、“新疆棉花yyds!”突然有条金色弹幕格外醒目:“北京纺织学院李老师:正在教室投屏,学生们问能不能连麦周师傅?”
  赵峰眼疾手快把麦克风塞给周海提。老人抚了抚胸前的“光荣在岗30年”徽章,喉结上下滚动。全场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片的嗡鸣。
  “棉花啊…”他生涩的普通话像砂纸打磨过,“是躺着进厂的雪,站着出去的云。”
  深夜的职工公寓,地暖烘得人发烫。杨晟躺在床上,手机在掌心不断震动。新注册的“轧花厂夜话”账号像被塞了把跳跳糖,粉丝数每刷新一次就蹦高一截。
  最火的视频里,周海提布满老茧的手掌特写占满显示屏。
  三粒包衣棉种在射灯下泛着幽光,像沉睡的黑珍珠。“这是中棉113,”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抗低温的硬汉子,零下二十度也冻不死。”
  置顶评论来自农业局官方账号,蓝v认证闪闪发亮:2024年兵团将全面推广双膜覆盖技术……
  杨晟的手指悬在显示屏上,突然发现素材库里还有段漏网之鱼。
  画面中,阿娜尔罕教女工们用精梳棉条编杯垫。棉线在她们指间飞舞,宛如丝绸。背景音里,古丽和赵峰的争吵格外清晰:
  “智能车间省下的人手,正好搞棉文化体验馆!”
  “你就惦记旅游那点钱!咱厂该引进静电纺纱……”
  无人机的探照灯滑过窗外,在轧花车间的外墙上投下几何光斑。杨晟给这段视频敲下标题:“消失的工种,新生的职业。”
  发送前,他又添了行小字: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棉花温暖世界的初心。
  他想起晚饭时周海提的话。
  老人掏出笔记本时,杨晟注意到他拇指上的茧子正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的卷角。那本1978年出厂的棉花检验笔记内页已经泛黄,却依然能闻到淡淡的棉籽油味。
  “现在年轻人用微波检测仪,三秒钟出数据。”老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几丝棉绒,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但那些年用牙嗑出的老棉,暖和得能焐化西伯利亚的寒流。”
  杨晟突然想起行李袋里的铁盒。他翻找时,铁盒里的棉种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冬夜里篝火迸溅的火星。
  石河子143团的种子被单独装在密封袋里,便签上的字迹因为反覆触摸已经有些模糊:比牙齿更坚固的是种子——周师傅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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