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4节
玄嗔抹了一把脸,无奈地瞪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子,他也吃了这米饼,他舌头也没坏,自然也吃得出这米饼的好,外头也的确没见过,是好东西不假。他方才不过是端着架子,装得不在意的样子,准备压压价。
谁知这傻孩子,一下露了底!
这下还怎么谈?这姚小娘子钱不出、料不出、工不出,仅凭几纸方子便要两成利,真把兴国寺当财神庙了!虽知晓这点心有好处可挣,却还得压一压。
恰在此时,备茶的弟子端了茶来,玄嗔轻咳一声,抚掌沉吟道:“女施主的意思贫僧大体明白了,素饼虽不错,但这代工之事,原料、人工、银钱皆需寺里筹措,虽有意合作,却也不敢草率应下,还得细细盘算才是。”
这言下之意,便是怕赔本。姚如意便温声继续游说:“监院但请放心,届时方子上的用料、做法,我必写得明明白白。这些点心全是素的,寺里做法事、供佛都能用,信众吃着也安心。汴京城里糕饼点心虽多,这般新鲜的素点却少。好吃的东西,即便不是信众也会愿意买了吃,销路是不必愁的。”
她这般有底气,是因这些零食都是经受过后世千万张刁钻嘴巴的考验。在后世物质极其丰裕、食物极其丰富的环境之下,这些东西依旧畅销不衰,便足以证明它们有多好吃了。
玄嗔微微一笑,米饼的确美味,但他却没有被姚如意的话完全说服,毕竟不知这米饼究竟成本几何,是否真有这么大销路也是空口无凭。他虽是和尚,却一直都经营着寺里的世俗营生,一向是锱铢必较的。便只是提议:“不如这样,明日贫僧唤来管糕饼作坊的知事,咱们细算工本、分成。既是合作,寺里自然不会占女施主便宜,一切按市面上的规矩来,你看如何?”
要谈细节,这就是有门了!姚如意忙应道:“全凭监院做主。”又指着食盒里余下的米饼:“这盒点心还请您留下,也给寺里其他师父们尝尝。”
玄嗔颔首,也请小和尚去取了些刻着平安吉祥纹的小葫芦相赠,又嘱无畔送她出去。
姚如意牵了狗,叫醒抱着柱子打盹的三寸钉,跟着临出门还往嘴里塞了两块米饼的无畔,一行往山门外去。
无畔吃得连碎屑都一粒粒拈来吃了,指头也舔得干净,这才满足地长叹:“姚小娘子,实不相瞒,这真是小僧吃过最好的素饼了。”
这米饼,椭圆的饼上薄薄敷着层微黄的粉,拿在手里得轻着点,稍用力便掰碎了。咬第一口,先是觉着脆,细腻的米烤得酥脆,吃起来又不仅是米香,还是咸甜的,甚至还有种鲜味。再嚼,米饼被唾液润湿变软,咸甜交织,酥脆中带着米香。最妙的是吃完后手指上留的那层粉,舍不得抹,挨个指头舔舔。
他之前吃过的那些什么煎酥、糖缠、馓子,在今日这姚小娘子的米饼面前,通通都不作数了!姚记的米饼,从此将是他最爱的素饼!
姚如意见他这副模样,弯了眼笑。
仙贝真是一种神奇的老少通吃的零食,还小的时候,总惦记着小卖部里散装卖的仙贝,隔三差五便要买几包解馋。等变成了大人,平日里不会想着买,但过年时在超市里看见了,也一定会买回去当茶点。
“大宋版仙贝”姚如意也是琢磨了好几日才成功制出来的。之前她大致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但并不知道详细配比,所以做起来便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和丛伯试了很多次,费了好些米,心疼得她心都抽抽,才算成了。
第一步便先将粳米、糯米按七比三的分量,以石磨细细研成粉,过筛后加温水揉成光滑面团,用木模压成薄饼,修了边缘,上锅蒸至半熟,取出晾在竹筛上收了表面水汽。之后预热陶炉,把米饼烤到表面微鼓、边缘微黄。
烤饼时便做咸甜口味的酱汁:豆酱、菌酱加少许水调稀,入盐、炒芝麻碎、炒米粉与蜂蜜,烤好的饼刷上一层,再回炉略烤片刻即可。
雪饼则全用粳米,不加糯米,吃起来更松脆些。
粳米磨粉后加少许去芯莲子粉,以冷水调成稀浆,要调得比仙贝面团更软,类似煎饼糊的样子,再倒入饼铛摊成极薄的圆片,小火烙至半熟后铲起,铁锅中倒入菜油,油微热下油锅炸,表面金黄起泡后捞出沥油。
另起锅熬糖浆,趁热倒入炸好的米饼,快速翻动裹匀糖浆,随即倒进竹筛,筛入炒过的细米粉——这层米粉能吸去多余糖浆,做出雪饼表面那层 “雪”。再摇晃筛子,便成了覆着“雪”的雪饼了。
如此做出的仙贝、雪饼,虽少了后世膨化剂带来的蓬松,却多了几分薄脆的口感。应该说,这其实是一种与仙贝、雪饼风味相近的米制脆饼。
但总叫米饼米饼也略微少了些特色。
姚如意思忖着,雪饼仍可叫雪饼,毕竟也算名副其实,它的确雪白如云片,但“仙贝”之名的源头其实来自日语,本意是日式米饼……她便想着换个名儿。
苦思了几日,姚如意决定了。
她做出来的“大宋仙贝”,便不如叫“松雪酥”吧!
香脆如松雪,很符合宋人给食物取名字会兼顾“雅词俗意”的文人趣味。毕竟宋人对食物总带有风花雪月的美好意趣,是一个能将米粉取名“银光索”,将涮肉锅子取名“拨霞供”的浪漫时代。
与无畔在山门前约了她明日过来详谈的时辰,姚如意便挺高兴地抱着一堆小葫芦坐车回家。
若明日谈得顺当,年前便能定下契书,年后开学,小卖部里便能源源不断上这些小零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红利可收!
姚如意坐在车里都觉得雀跃开心,连这冻手冻鼻的天气也不觉得冷了,她一会儿抱着大黄的脑袋,一会儿又握着它的爪子摇晃,对着它哼哼唧唧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三寸钉穿着背后绣了“姚记杂货”的新蓝布厚棉衣,坐在车辕外头驾车,隐隐约约听见车帘里,自家小娘子在唱什么啦噜啦噜啦,啦噜啦啦噜。间或夹着大黄十分不满地低声咆哮。
辣卤子拉了卤?那是什么卤?好吃吗?
三寸钉歪了歪脑袋。
车到夹巷口,姚如意牵了大黄跳下车,三寸钉去马行街还车。到了夹巷,大黄那种焦躁便减少了不少,也不叫唤了,姚如意特意将大黄脖子上的绳松了松,牵着它往里走。
才走两步,她便发现俞家门口聚了好多人,巷子里还停着几乘车马,人人手中握着刀枪棍棒。姚如意心下一惊,以为俞家出事了,近前一瞧,却见俞婶子与俞叔竟也握着刀站在人群里。
见她回来,俞婶子脸上的凶狠愤怒还没褪去,远远便喊她:“如意,你可算回来了,婶子正有件事要托付你。”
姚如意赶过去一问,这才知晓,俞婶子嫁到洛阳的女儿来了信,信里字字滴血地求爹娘来接她回家:“婆母苛责,夫婿薄情,他乡风物,终非故园,求爹娘垂怜,救女儿于水火……”
俞婶子接信后只看一遍,便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便叫俞守正把在大理寺当差的小儿子俞二郎叫回来,又马不停蹄赶回娘家邀了叔伯舅父们,有马牵马,有人带人,个个抄起家伙,就要往洛阳抢女儿回来。
此时姚如意方注意到人群里有两个高挑青年,一个头戴幞头,身着方心曲领的青色袍衫,腰间佩刀,脚蹬乌皮靴。生得与俞婶子有几分相似,圆脸魁梧,满面怒容;另一个更年轻些,目若朗星,容貌端正,戴文士巾,着月白的宽袖长衫,是此时讼师的惯常打扮。
俞婶子好周全,不仅叫上长辈亲朋,带上有官身的儿子压阵,还请了讼师来!
这是不管走法理、人情、权势还是拳脚的路子,她都要把女儿从夫家带回来的决心。
因俞二郎穿着官服,两人又站得极近,她便多瞧了那两人一眼。此时,俞婶子已将菜刀往腰里一别,拽过如意的手,沉声道:“如意,我与你俞叔此番去,来来回回,起码也得十天半月。家里的鸟儿花草,便劳你照看些日子。这是家里钥匙,待我接了九畹回来,定当重谢!”
连平素里视鸟如命的俞守正也没半分犹豫,沉着脸将肩头的小鹦鹉握在手里,转而放在姚如意的掌心:“它最亲人,不愿住笼子,这便托给你了。”
姚如意手忙脚乱地捧住那彩毛小鸟儿。
俞二郎似乎和俞婶子是一样的脾气,正在旁咬牙地骂道:“那杀千刀没卵子的男人,胆敢欺辱我妹妹,老子非剁了他三条腿喂狗不可!”他狠狠骂了一阵,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侧头对身旁的挺拔青年耳语道,“陈汌,你最是熟知律法又能言善辩,到时拉着我点儿,最好估摸着我能打得他半死,又不会落得把柄叫他家状告我家的分寸……”
姚如意耳尖一动,有些错愕地扭头看向那人。
陈汌。
她竟见到了书中女主沈娘子的弟弟。
第40章 自习室 应试教育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大……
见到陈汌,姚如意有种莫名的感慨。
看着已长成挺拔青年人的陈汌站在俞家人中,一本正经低声与俞二郎商议着打人的分寸,声缓而温,实在很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稳重。
她忍不住在心中微笑,你虽不认得我,我可是曾在书里看着你长大的呢!
这一刻,此间世道在姚如意眼中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不再是一本书、几页纸和几行字组成的世界,不是她侥幸捡来的日子,而是一个有悲欢离合、有阴晴圆缺的小小世界;是即便那可恶的作者已停下笔,仍会存在且运转的世界。
时间在流逝,书里的孩子会长大,春天也会来的。
姚如意心底那始终盘桓着、如游丝似的不安与漂泊感,竟在此刻见到已长成一株挺拔青竹般的陈汌面前,烟消云散了。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露出什么别的来,只将那只小鹦鹉往怀里拢了拢,退至檐下看俞家婶子招呼人马。
她看着俞家众人浩浩荡荡地甩上包袱,将棍棒横在身前,紧了紧马镫马鞍,这就准备出发了。
俞家准备了三辆车、四五匹杂毛马,俞婶子让年纪大的叔伯长辈坐车,而连同她自己,都将冒寒顶风驰马,力求最快抵达洛阳。
若天气好,从汴京到洛阳快马也需两三日。
风刀子割着脸,几匹杂毛驽马的鬃毛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俞婶子将棉帽戴上,棉围脖往脸上一系,她虽身量富态,也已四十余岁,上马却格外利索,手一按马鞍,腰一拧,腿一蹁,便稳当地骑在了马背上。
姚如意惊讶,俞婶子好厉害啊!她往日竟不知俞婶子是会骑马的。
俞二郎与陈汌也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反倒是俞守正,左脚刚够着镫子,右腿又打滑。他在众目睽睽下费劲地试了三四回,好容易把脚套进镫里,往上一蹿时,后襟又让马鞍子勾住了,整个人跟个面口袋似的歪在马肚子上,棉袍下摆还被风掀得老高,露出半截棉裤腿,几乎是爬上去的。
幸好他那匹马脾气好,只是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俞婶子别过脸去直叹气,她虽没说话,姚如意却看出来俞婶子那神情,是忍了又忍,才没开口叫俞守正进马车里去陪老叔伯坐车得了,别添乱了。
待俞守正好歹坐正了,俞婶子便挽缰扬鞭,回头喝道:“家伙什可都备齐了?这便走了!”
“放心吧,俺若不把他肠子打出来,老子都对不起九畹叫俺一声舅!”赶车的壮汉子恶狠狠啐了口,也已勒住缰绳。
俞婶子很是赞赏地对他点点头,又朝姚如意道,“如意,那这几日便劳累你了,等婶子回来,一定好好摆席面谢你。”
“婶子别客气!”姚如意忙拎起鹦鹉的小翅膀挥了挥,“婶子俞叔,路上平安!我…我和鸟儿都等你们大家平平安安回来过年!”
俞婶子嘴角漫出一丝笑,但很快又消失了,她神情严肃起来,腿夹了夹马肚子,率先骑在最前头,领着车马便要往外奔去。
正巧这时,巷子口转进来个牵着放屁老驴的熟悉身影。
孟庆元见俞家这阵仗先愣了一瞬,竟一反常态,赶两步凑到姚如意跟前:“这是怎么了?”
她言简意赅道:“俞婶子要去洛阳接她女儿和离归家。”
就在孟庆元多问这么一句的光景,俞家的车马已在他面前陆续辚辚而过。巷子里逼仄,这些马儿都暂且只能缓辔徐行。
孟庆元原地怔了一瞬,忽而转身,强扯着那头咴儿咴儿叫的老驴追了上去,拽着俞婶子鞍鞯急道:“婶子,我…我也随你们去!”
俞婶子蹙眉,怪道:“你去作甚?”
孟庆元已急得要跟着马儿一路小跑,驴子还在后头直尥蹶子,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情急下只得喊道:“婶子,我…我…我嗓门大!我能去帮忙骂人!骂不过我也有几下拳脚!人多势众、多一人多个帮手,就让我随你们去吧!”
俞婶子低头看他,先是奇怪,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半晌才用马鞭点了点他身后那斜眼看人的驴道:“你若要去便去吧。可你怎么去?就骑这驴子去?只怕你赶不上我们。”
“婶子别管我!且慢行两步,我现就回家牵马!我马上来!”
孟庆元说着如泼风般扯了驴子飞快刮进了孟家的门,不消片刻,又飞快地换出了孟家家中唯一一匹驽马,还是孟父平日专用于送货的。
他连衣裳行李都不曾打点,褡裢里胡乱塞了一摞烧饼,火急火燎便跨上马,扬鞭追赶俞家一行人去了。
姚如意和鸟儿齐齐伸着脖子,瞧他跑进跑出,都看傻了。没一会儿,在屋里烤火的关氏才得知消息,急匆匆从家里赶出来,却只能对着孟庆元已疾驰远去的背影,跺着脚语无伦次地喊道:“三郎,你怎么……你要去哪儿啊!你怎么还把你爹送货的马儿牵走了,难不成指望那头倔驴送货吗!哎!那…那你还回来吃晚食吗!都快过年了!你——”
可风中唯有急切远去的嘚嘚马蹄声在回应着她。
“儿女都是债,没一个省心的……”关氏长叹一口气,原地略站了会儿,被风吹得都发抖了。她出来着急,都没有穿大衣裳,紧了紧衣袍,便扭身往杂货铺来了,对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姚如意再次叹息道:“如意,给你婶子称两斤麦酒、两斤羊肉脯来。”
姚如意回神,连忙把鸟揣衣兜里,打起帘子让衣衫单薄的关氏进屋:“婶子先进来等吧。”
关氏一脸烦乱地点头,走进铺子里,便在靠墙的窄桌边坐下了。
姚如意觑着她面色,没敢多说,给关氏足足地称了酒、包了肉脯,她便抱了酒坛子拎了肉,沉默地给姚如意算了账,便又疾步回家去了。
方才沽酒称肉时,姚如意勉强捋清楚了孟家与俞家那不为人知的渊源。
俞家在夹巷里住了十几年,而孟家是今年才搬来的,按理说两家以往应当没有什么瓜葛才是。今日孟庆元这般举动,便显得令人格外不解。
不过,她忽的记起一事:先前银珠嫂子和程娘子来杂货铺吃点心闲聊时,她便听两位嫂子说了一耳朵。
说是九畹命苦,年纪轻轻已嫁了两回。前夫婿家在外城,虽嫁得近、也算举案齐眉,可嫁过去两年不到前夫便病死了;守寡三四年,好容易再嫁,如今婆家又这般待她。看俞婶子眼下这愁容,估摸也是没好着落了。日后俞婶子真下决心把她接回来,应当也不舍得再把她嫁出去了。
“拼着养她一辈子,也好过再叫她再去那等不清底细的人家里受苦。”银珠嫂子与程娘子围坐吃杂蔬煮,啃着蘸了汤水淋淋的大块萝卜说道,“若是我,我也是这样想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九畹嫁的这个夫婿谁不说人模狗样、体贴周至,两家门户也算登对,谁知才几年光景,竟又变成了这样儿。”
银珠嫂子念着自己、念着小菘,心里也觉着难过,啃着萝卜便红了眼眶,最后一碗只选了些素菜的杂蔬煮都没吃完。
“人心易变啊。”程娘子也黯然轻叹,她虽遇良人,可惜也与九畹头一个夫婿般,丈夫早死,独留她一人。她唯一比九畹幸运的,便是没有选择再嫁,宁肯自己咬牙拉扯孩子长大。如今看来,这竟也成了桩好事儿。
毕竟,谁也不知老天爷想要如何捉弄人的命数。
程娘子苦笑:“有时真不是当娘的不疼女儿,也不是当初看走了眼。起初那人定是好的,情分也是真的,只是人啊,渐渐的都是会变的。千年来便是如此了,诗经里的《氓》,不也是起初男女真挚地相恋相爱,最后女子却被辜负,所写下的泣泪之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