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赵野被昨夜的几句情话勾去了心魂,这会儿心中多重情感交叠,让他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
方才出门换水,小梁看他满面春光,问他昨日和他说的法子好使不好使,他想想,什么都没说,给了小梁一个拥抱。
那种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奇妙,他从前以为这是一种不可消弭的冲动,每天醒来都会自然生发的,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就是无与伦比的情爱。曼妙到,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缄默,安宁地与她一同回味让骨髓里都能长出酸意的感觉。
他们依旧是普通的,尘土一扬就被淹没进历史里。
但阳光从床头的木窗中照射进来时,金色的日光倾洒在她柔和的面庞上,一切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糙汉在心里反复地盘问自己,觉得从前得到的答案好像有些许的偏差。
爱能让人再度变回野兽,变回天地初开,万物伊始的模样。
爱能让人获得存活在这世间最原始的快乐与含义。
爱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它霸道地侵占当下的每一刻,直到将其拉伸至无穷那么长、远。
爱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随**毁灭掉的东西。
赵野沉默着,看着女儿仍然在吸食母亲的乳汁,她吃饱了就会笑,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他轻靠着章絮躺了下来,再度品味这纯粹的感情。好像昨日经历了一场雨,把他的不满、气恼、嫉妒全都冲刷干净了。他由衷地热爱这场雨,也许湿热会让人窒息,但新鲜的空气再度挤进来时,他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场雨。
他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他不跟狗熊一样需要那么大的领地,他不像野狼一样需要自己的族群,他曾短暂地进入过人类的世界,像头猛兽,杀了无穷无尽的人。
但他从没真正领会活着的意义。
“娘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么?”他抓起了章絮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女人迷迷糊糊听到了,应了一声,但半睁开眼后又缓缓闭上去。
“之前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和我说,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得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你得追求什么战绩。成婚这么久,你从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开心。”
好像是什么很认真的话,章絮强撑起精神听他说,听完了反问他,“……我没说过么?我记得我说过的。”
“说过什么?”男人来了兴趣,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怎么不记得。”
章絮说话的时候都闭着眼,没办法睁开,“刚有阿和的时候我好像说过,说你不许丢下我。这算要求么?”她肯定是对男人有所要求的,除非她真的对这个男人没上过心。
“傻女人,这当然不算。”赵野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吻她,“如果你说,赵野,要是不当上将军,不赚得和小梁一样富,不打出和关逸一样响亮的名声就别回来见我。”他又在学那种小肚鸡肠的话来逗她笑。
“从哪儿听来的?你怎么老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章絮笑醒了,扭回头拍了拍他,解释道,“你不会啊,军衔多少级你知道么?账本怎么写你知道么?江湖上哪些剑客出名你清楚么?你什么都不清楚我要求你什么。”
“还记得咱们
第一回见小梁么?”男人突然说起往事。
“记得,当时给我吓坏了,生怕你给他们捉去。”女人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做那样的事情。
“你当时二话不说替我求情,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是嘴硬心软的。”时隔好久,他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原本气了好久,气你什么都不知道非要走这条路,自寻死路。但在那个时候就原谅你了,想着大不了一起死。”
“之前不是不舍得拉着我一块儿死么?”
“之前你没那么爱我,跟着我一块儿多委屈,我这人命贱的很,死了就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也爱我,哪怕在阴曹地府里,咱俩也能成人人羡慕的好伴侣。”
她的鼻子忽然有些酸,睁开眼问他,“这一路都是为我来的,为了我的心愿。下回你说个想去的地方吧,无论哪儿我都陪你去。”
“真的么?”赵野问。
“真的。”
“等阿和大一点,咱们再回趟虢县吧。我那时候以为咱们一个半月能回头,所以把喜服落下了,我想取回来。”男人说话怪有情义的。
章絮刚想说他没出息,准备开口又忍回去,“说个你自己就能去的地方。”
“没有。”他毫不犹豫,“我比别人少了二十多年的家,往后都得补回来。”
第176章
养那几头骆驼可花了梁彦好不少钱,因为从武威开始,路上要历经的荒漠会越来越多,等过
了嘉峪关快到酒泉时,就会途径这条路上他们所要经历的最大的沙漠。
马儿离不开水,在荒漠里养马太奢侈,他们只能把原先从洛阳骑来的几匹好马都暂时寄存在武威,全员改乘骆驼出行。
骆驼有骆驼的好,例如,它们能在上路前往肚子里存两百升的河水,往驼峰里加几百斤的油脂。一口气喂饱了,一路上都不用再给它找东西吃。
章絮喜欢骆驼,觉得它们做事慢吞吞的,很可爱。阿和也喜欢,她一看见骆驼就会笑。她一笑,队伍里的人便都笑了。
商队的那些人已经出发有五日,赵野亲自在城门外看的,一行十一人,一个不差,都往张掖的方向去。他们是骑马的,和来时一样,把从金城带出来的货物分成了十余份绑在马背上,还多了四匹空马,用作路上的替换。
若是没遇到什么麻烦,他们估摸着,这两日商队都该到张掖了,后面没可能再遇上。
于是他们不再等了,第八日骑着五头骆驼继续上路。
换成骆驼,马车便不能要了,梁彦好说了个价,把在洛阳花重金打造的车驾便宜卖了,换了两张钱庄的钱票,再用这些钱给大家置办了一身挡风遮雨的行头。
女人们是一袭长长的披风,能把人从头到尾裹上,只露出两只眼。男人们是两块结实的硬布和一顶能把头发都压结实的毡帽,他们在前面开路,吃的风沙最多。孩子们都被人用两根布条拴在腰上,只要不掉下来,坐后面的驼峰安全稳当。
酒兴言也当了回孩子。他背靠着赵野,拿了个酒葫芦坐在骆驼背上看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武威,享受着人生最后的时光,“……终于不折腾我这个老的了。”
章絮身上的披风是容吉挑的,容吉能认得出哪些料子好。它们将章絮的头面乃至半个身子全都裹起来,又暖和又紧实,好叫她产后虚弱的身子能闻风而行。
她们结伴而行,容吉抓着挂在骆驼嘴上的绳索跟着前面的小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两座驼峰之间,仰望着辽阔的天地。
浩瀚偌大的俗世间,只装下了这么一队人。
领队的赵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背上了弓箭,小梁带着几人的行囊紧随其后,然后是被大家护在最中间的女人们,最后是压着队伍的关逸。
每头骆驼之间都用绳索连接起来,形成一条长串。它们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大的铃铛,每往前多走一步,铃铛就要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啷——当啷——”
凌冽的风沙吹得路边零星成群的赖草时不时就要顺着风向往一侧倾倒,偶然有细小的穗状花从它们的枝杆上剥脱,随着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天地万物,只剩苍茫。
那个残损的小村子就是这么一点点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
先是一头跑了很远才彻底死去的牛。它的牛角有半截都扎进泥土里,肚子早被外面的狼、狗啃干净了,干枯地躺在路边。
然后是女人们穿在身上的衣片,里衣,认出来的赵野和梁彦好都变了神色。这不是会被人随手丢在路边的东西,有些讲究些的女人家,穿旧的会直接烧干净。而这残损不全的,很难让人往好地方想。
再后来,被砍断了头首分离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各种物件的碎片。就像是有什么狂人,拿着巨大的铁棒来,把这片地全都砸了一遍那样,令人匪夷所思。
女人们倒吸凉气,男人们面色沉重。
直到酒兴言喊停了队伍,与众人说,“找块干净的布把口鼻捂住,当心染上瘟疫。”
直到他们继续往前,在斗争曾经发生过的村中央看到了熟悉的人的灰青色的脸,“那是……队三,队六……队九。”
直到容吉从混乱的场景中找到一星半点颇为眼熟的痕迹,羌人特质的长弓护手,“羌人干的,没猜错的话,他们屠戮了整个村子。”
——
羌人和匈奴人都会屠村,这是他们的习惯,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威猛。
他们刚看到这些场景,还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男人会愤怒,女人会难过,孩子当下就开始哇哇大哭。这是本能的。然后就是一股浓重的绝望翻涌上来,一点点占据那颗自私自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