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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一、二、三……八。
  然后按部就班的,像第一次见那般,数,一个一个数。拿着钥匙的这几个月,没回不安了便要过来数,好像给他守着这些财宝就是毕生使命那般,无趣而执拗地重复着。
  院子里其实更冷,风更大,环绕四周,会发现周遭的几扇屋门都被冷风敲打着,是更迫人的,但她的心像真被这堆金子安了魂那般,忽地平静下来。
  “xahьчyyдahapyhэээpθθp。”(你们汉人可真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喃喃自语,又低头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
  说起这串钥匙,呼衍容吉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许是在上段感情中受到了欺骗,所以对梁彦好的优待格外不信任,总觉得他在图什么,是每每意识到便要浑身发刺的状态。
  于是总要拿着这串钥匙说事。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她还会掩耳盗铃般,把屋门、窗户全部关紧,怕给人发现他们在争吵,拉着男人非要在桌案前说个清楚。
  ‘什么东西?’只要呼衍容吉当一天哑巴,梁彦好就会乐得自在地去当那个瞎子聋子,装自己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钥匙!’她煞有介事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日拿来存放钥匙的小木盒,打开来给他瞧,再推回去,好似今日这场景得天地作证,他一旦收下,这些东西便与他毫无瓜葛了。
  也许是因为沟通不清吧,我猜,或者是公子哥觉得她要退回的不止是几把钥匙那么简单,所以总当不认得此物,再昧着良心说,‘我看不懂你想说的。等赵野回来,让他转述吧,没他我怕我理解错。’
  他们的私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女人刚举起手要骂他,就被他一来二去弄到床上了。他又贱,这时候知道说,“多亏你提前把门窗都关上,不然事情办得没这么顺利。”
  总之,这么说了好几回,对方都不理睬她,甚至有回直接坦白了,让她喜欢什么直接去箱子里拿,别客气,反正钥匙他是懒得拿回去了,嫌戴在身上太重。
  有病,那有病的家伙千万别死在外面了不敢回来见自己才是。
  两个小男孩见娘亲站在院门口发呆有好一会儿了,想出去又不想出去的模样,甚是纠结,干脆开口推了她一把,“娘,阿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您带着我们出去找找吧。”说完,梁遂便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外宽敞的马路牙子,问她肯不肯出去走走。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要去,哪怕只得到了三两句他们的消息都是好的。
  于是蹲下身给孩子们穿上外衣,锁了院门,往陌生的巷落里走去。
  显然梁遂与梁从比她更了解金城,此前他们跟着病亡的母亲睡过多少条不知名的小路,所以今日能沿着崎岖的街道一路把她引到城门口的告示前。
  哥哥扒着她的腿,伸高了手,往上面指,指着那面贴满了寻人、寻物告示的木板,让她一条一条往下看。
  ‘看看上面有没有阿爹的名字。’男孩儿与自己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她猜,毕竟她听到了“梁彦好”三个字,这大抵是汉话里她唯一熟悉的。
  告示有大有小,有字符有画像,寻人、寻事、寻物的皆有,更有官府张贴的告示,就在正中间,用红色的笔标明用意的便是。
  她分不清这些,汉话在她眼里和扭动的小人儿没区别,只伸手扶着,艰难地一行一行辨认下去,直到找到熟悉的为止。
  正是她看得专注、入神的时候,前些时日刚认的大哥碰巧领着从北边回来,驾着牛车从她身后经过,一看见她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说汉话,一个人在外面当心,别给人骗走了。”(此后不做另外标注的对话均为胡语)
  容吉觉得耳熟,回头去看,看见大哥,忙松了警惕,要遂、从给他见礼,又开口解释眼下的举动,“多谢大哥关心。我男人去城主府上了,两月未归,我担心他,
  便来瞧瞧。”
  “你认得那些么?我看都费劲。”那大哥收起鞭子,指了指告示栏上的东西,问她。
  “不认得。”她苦笑着摇头,“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什么听什么都靠猜,猜上面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大哥一听,连忙招手,让她跟着上牛车,与他回家一同吃顿便饭,笑她,“汉人的东西光凭猜,你可是猜不会的,他们写东西可精明,摆出来是一套,实际上呢,又是另一套。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想,不如先跟哥哥我回家吃顿饭,晚些我给你去找。”
  “其一,我才从游商那儿回来,买上了心心念念了整个冬日的鲜羊奶。若你肚子还能喝,哥哥回家便给你打上两碗尝尝鲜,若不能,我晚些压成奶豆腐让你拿回家去慢慢吃。”
  “第二,我家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常年在市场上混,与其你站在那告示前一句一句地瞎猜,不如把你家夫君的名姓与她说个明白,改日她一问便知。”
  这位大哥是半个匈奴人,父亲是来往金城与龙城的汉商,靠倒卖两地的商品,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嫁给父亲后,一直居于酒泉。他成年后,接管了从金城到酒泉的这部分商途,跟着娘子定在这座繁华的小城里,所以对像母亲一样没办法融入中原的匈奴女子格外热心。
  “麻烦大哥了。”草原女子人生地不熟,只在偶然间与他相识。见他出手相助,也不再羞涩了,抱着两个孩子便往牛车上爬。
  孩子们坐上牛车不知道多兴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却觉得面子紧,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第153章
  大哥见她不自在,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捡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打,催着牛往前跑,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男人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怎么不带上你?若是成婚了,主家多少会给安排。”
  呼衍容吉苦笑着摇头,答,“我没办法与他成婚。你们条律里写得清楚,奴隶与主人成婚是要被砍头的。他是我的主人。”
  她并不想逢人就提,但事实如此。章絮之前和她说过,脱奴籍只要不怕日后给人瞧不起,只管往官府那儿塞钱便可,交出数倍于赎身的钱财当做人头税,他们便把奴籍换成贱籍。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求他,记不得了,好像是越喜欢他就越不想做这种没尊严的事情。例如爬床这种辱没自己的事情,只初见那会儿才拉得下脸。
  “主人?”大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也不怪他没听说过,毕竟奴仆是财产,是家具,是活着的被捆在主人家的一份东西,终身不给屋外面的人看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主人。”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以防他们掉下去,而后问起他的生活,“之前碰上还没关心过,哥哥做的哪条路上的生意?我看这车上装的什么东西都有。”
  “往河西四郡去的,把东西卖完了再买上一圈往回,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胜在稀奇,当地人没见过,能赚一些。出门在外图个安稳,带贵重的怕给人截了去。”大哥边说,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随手买的玛瑙手串,递给她,“看你没什么首饰,是不是汉人的用不惯。”
  她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怎么接。
  正如她内心期待与梁彦好成家,又迫不及待想与他分开那样,内心对中原、中原人、中原文明也是既向往又抗拒的。梁彦好给过她很多首饰——他对陪床女人向来慷慨——每次睡醒手腕上、脚腕上、脖子上都有新的珠串。她后来专门打了个箱子来装这些东西,与他的八口大箱子放在一处,只是她不怎么戴。
  “不太好收下,他小气。”这是借口,梁彦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嫉妒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了,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解释,本来就说不清。
  可这热心肠的大哥却不管,拉上她的手往手臂一推,给她戴上了,夸赞道,“这样戴上,才是我们匈奴出来的女子。”
  说回奴籍,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那大哥想想,还是建议道,“等你男人回来了,我帮你说说去。他们自小使唤奴婢的,心里没这个事儿,不知道你有多委屈,你不说,他权当不知道,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过一辈子。你还有两个小的呢,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当奴仆?”
  “当然不会,他们本不是我所生,自然也受不到我的牵连。再说,我在哪儿都没户籍,是被人贱卖欺凌的对象。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好,至少他不会打我。”
  这点无论中原还是匈奴,都近乎苛刻地一致,孩子的地位由母亲的尊贵决定,哪怕父亲是可汗,只要母亲是奴隶,都会被耻笑唾骂一辈子。
  所以大可以直白地确定,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同她相认。
  其实我并不想用这么苦涩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陌生男人的感情并没有挽回她对一切事物的悲观看法,她是在下落的,站在流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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