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过意不去,饶是他再笨再无用,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么小半天也清楚他们整日做这些事情有多累了。但他也不是虚架子,多少跟着一块儿认真做了,他白净的手臂上到处都是叶片留下的血口,有好些地方都扎进去了针刺,又热又疼。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苦。
放在以前,他这会儿准要发脾气,得把这些人从上到下骂一顿,就像方才指责赵野那般,说他只盯着自己。可这会儿开不了口了……
回还是不回,留还是不留。
梁彦好看不见章絮的背影,有些担心,便跟着她的步伐,往回走了两步,可没走几步,手腕上的湿布便兜不住从伤口处溢出来的鲜血了,从小臂蜿蜒直下,流到他的手掌,越过他的手心,从指尖滴下,与脚下的泥土混为一体。
第76章
像这样的农活,章絮从小做到大。不对,不说是从小,她刚出生那会儿尚未家道中落,家里有奶娘、小厮帮着母亲干事,大概是七八岁开始,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张嘴了,母亲才想着要她们这些女儿去干从前下人们才做的事情。
她记得可清楚,刚把下人们都遣散的那段时日,自己是一点儿脏活、累活都不愿意干,嫌他们曾经穿在身上的衣服脏,会把自己喜欢的衣裳也弄脏,所以经常耍小聪明,想着法子偷懒。
比如,母亲有事要外出,不在家盯着,她便学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只要趴在门后面看见母亲走远了,便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天,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会跟姐姐妹妹挤在同一个木盆前浣衣。
那时候大家都小,也不能说是有心眼,顶多是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偷懒,心里不平衡,便有不服气的跟她说,要是她再这样欺骗母亲,就把这状告到母亲面前去。她不在意的,她想着能少做一件便是一件,能偷一天的懒算一天,于是回,想告就告。
一定是念过书的功劳。章絮和其他姐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跟着兄长念了两年的书,而姐妹们嫌读书要早起,只去了三四日便再不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情。章絮蹲在草地里,感觉两只脚已经开始发麻、僵硬,有些不受控制。这是孕后常见的反应,赵野看见了,睡前会帮着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他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岁,过回了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女人累得腿酸,扶着边上的一棵小树稍微站着歇了歇,而后抬腿蹬了蹬,喘几口气,再算算已经割好的片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还差三片,再找一棵芭蕉树吧。
章絮这样想,拔起已经沾满了黄泥的两只脚,一浅一深地往更远处走去。
年幼时的章絮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娇贵气,大抵是那种,母亲只要听她说的话,就会把她狠狠念一顿,再问清楚究竟是谁传输给她这样毒害人的念头。
“我说的又不是错话。母亲你自己也可以想想看,若是我们女子生来只为了嫁人生子的,那为何要念书?母亲你就没念过书,最后不也还是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过得还算不错的日子。所以依我看,念过书的女子便不能再把嫁人生子当做毕生的追求,否则这书便白念了,母亲你给我花的那些钱也白花了。”
姐妹们自然不知道,她们以为章絮讨来一顿毒打仅是因为干活偷懒。
母亲从她嘴里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后,气得那是一个厉害。先是骂,骂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让她念书是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不是要她真去成就一番事业的;再打,用手腕粗的藤条往背上抽,抽到她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翻滚,抽到她喊得没力气了,抽到她那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不该有的话为止;最后是关,趁着天正好黑了,把奄奄一息的女儿往柴房里一丢,听见反悔了认错了,再没力气与长辈对着干了,才把她放出来。
那是章絮领到的最重的责罚,也许是太疼了,真叫她长了记性,从那之后,她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干活最是积极,母亲给的活,有什么做什么,再无半句怨言。
但这些事情,说起来真的挺让人讨厌的。
她逐渐长成了年幼时最不喜欢的那副样子,整日只知道生火做饭、洗衣织布。从前引以为傲的,能背许多文章,能遣词造句,也变成了现如今嘴里说给别人听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认得几个字”。
方才夫君教训梁公子,让他看清楚眼下的状况,要他收收贵公子脾性时,她便忽然记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正当她回忆到与母亲的最后一次争吵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吓得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惊出一身冷汗。等她用手抚了抚胸口,再一抬头,定睛一看,发觉是去而复返的梁彦好,有些惊讶,开口问,“怎么回来了,是不认识路?还是响箭用不了?”她觉得能叫公子哥回头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他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显得矫情,所以干脆没说,微微弯身,伸手把她从泥地里拽起来,而后垂下头,用不娴熟的手法解自己身上的蓑衣,要把这东西脱给她。
“你做什么?我身上都湿透了,这会儿穿也是白穿。”她早将伞扔在了一边,外衣湿透,这会儿再穿蓑衣,于事无补,反给她增加负累,要她腿脚浮肿,行动艰难。
梁彦好不懂这些,他想自己一个男人,怎么也要看起来有点作用,所以莫名其妙起了好胜心,不许她拒绝,有些霸道,“让你穿你便穿,反正你方才都说,这点小伤死不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手上的伤不疼?”章絮才见过那个大口子,不用布缠住,表皮上的那块肉说不定会掉下来。肯定疼得厉害。
“疼。”梁彦好一直吸着气,不敢放开了喘气,就是怕自己什么时候受不住,“疼得都有些麻木了……但也还行,能忍。”
公子哥说完,把她轻轻推开,要求道,“要么一个人回去,要么站在边上看。你要是动手了,我会生你的气。”
这话给章絮听笑了,她抓紧了披在肩上的那身吸满了雨水的蓑衣,站在雨中笑了好几声,便问他,“方才我夫君那样对你,你会生他的气么?”
梁彦好弯腰从地上捡起第一摞芭蕉叶,扛到肩上,歪着脑袋回她,“气,怎么不气。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揍他两拳。这家伙,有眼不识泰山,我还想着,等到了下
一个镇子,我便要捉弄他几回,譬如,点菜的时候刻意不点他的份,让他去吃他那种难以下咽的猪食去,好叫他仔细掂量掂量,咱们队伍里谁才是不能惹的。”
“哈哈哈。”女人笑得弯了腰,还以为他能想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招数来呢,没想到都是虚架子,“那你得换一个法子了,我夫君可不怕这些。”
梁彦好一听,有些诧异,发觉她竟不是一心向那莽夫的,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帮他说话?他可一心向着你,我梁彦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疼爱娘子的男人,有时候听见他说的话,都觉得他是怪胎。”
章絮听了有些脸红,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怎么帮他说话?我和他刚认识那会儿,他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没想起来我是他娘子。况且,他心里钝,不惯和人待一块,就算你们当面说他几句坏话,他也不往心里去,省心得很。”
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省心”二字形容自己的男人,公子哥忍俊不禁,忽然对他们感到好奇起来,“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去河西,是投靠亲戚么?什么亲戚这么要紧,值得你们走这么远的路。”
女人终于打好了蓑衣的绳结,把手中的油伞撑开,撑高,垫着脚撑过他的头顶,若无其事道,“我要去见我的亡夫。”
他没听错,章絮说的正是,她一个人要去见她的亡夫。
“他葬在那儿了,回不来,只能我去见他。”
为什么要见,她没说,梁彦好自然不会多嘴去问,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便换了个自以为委婉的语句问她,“你心里有两个男人?”
“不可以么?”章絮突然就想逗逗他,笑着反问,“不准我们心里多装两个?”
这话在当时,肯定是不被准许说出口的,母亲也反复叮嘱,让她少说这种听起来就大逆不道的话。可她这会儿又想,既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也没必要恪守成规,她想做几天自己。
“……也不是不行。”梁彦好被她的话吓得不轻,冷不防踩中了水坑滑了两脚,继续问,“可你心里既然有别人,眼下又答应他,显得为人多卑劣。”
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女人不想把私事与他说得太明白,便把话题转开,问那些与他相关的事情,“那你呢?关大哥可跟我说,你在洛阳养了好多填房,是个只想着下半身事儿的男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让我离你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