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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呼衍容吉这样聪明,亲眼看见那些穿着露骨薄纱的女子倚靠在男人身上,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奢华的楼宇是做什么用的。妓馆向来是东方独有,她年纪轻的时候听兄长提过,靠近匈奴-大汉交接的有些族人会趁夜过去到能找女人的地方走一趟,说是那里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寻到,欢乐至极。
  以前的她,会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就算是像她这样能骑马、善射箭的草原女子,平日里也是不能给男人多看身上一寸肌肤的。可这里的女人,宽衣解带,无拘无束,甚至能不能寻欢还要买这么多的酒来问,还能来问。
  梁彦好也不是笨蛋,事实上他们有意无意跟他说的,他全都知道。别说知道,他们日夜相见,坦诚以待,她身上有什么,梁彦好全都知道。尽管有些东西已经很浅,快看不清了,但抚摸上去,摸到凸起的疤痕时,还是能立刻反应过来,她曾经遇到过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过各色各样不同的男人女人。很多事情不需要开口问。
  【那么讨厌的地方还回去干什么?】梁彦好看得见她眼里的仇恨,看得见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厉,看得见她善于伪装的各色举动,所以肚子里也有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对那么讨厌的人和往事,毫不在意的。
  【你要劝我留下来么?】呼衍容吉问。
  【不会,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梁彦好看起来真的像是十分认真且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比她的仇人活得要短很多,埋在她喜欢的土地上,亲眼看着仇人们欢声笑语、夜夜笙歌。】
  呼衍容吉第一次听这种话,有些惊了。她确实没想过这次回去自己还能活下来,
  几乎是必死无疑。她想杀的那些人踩着她们呼衍氏的头颅上去,如今爬到了小可汗的位置,大可汗不在的时候,就能行使监国的权利。哪里,哪里还能是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族无势力的弱小女子能随意射杀的。
  她曾无数次幻想,也许在自己好不容易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就会被他的亲信认出来,就有无数的刀和剑朝自己刺过来,自己肯定也是跟自己的兄长一样,被斩杀,身首异处,而后随意寻了处贫瘠的沙地丢了,丢了,任由秃鹫啃食,再无痕迹。
  这就是她呼衍容吉的下场,这就是她这一路的终点。
  可就算是死,她也从没想过要停下。她不再是章絮,她再也没资格成为章絮了,不能拥有孩子的女人在部族里与畜生无异,就是白白浪费粮食。既然都要死,既然都会死,不如让自己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让它能更接近仇敌的心口,让它能刺破敌人的肌肤,让它能与仇敌一同死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你会记得我么?】女人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她已经孤独了太久,久到她觉得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兄长、如父亲母亲那样关心自己的人了。
  梁彦好苦涩地笑,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还太年轻,他活得太安逸,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尽兴地度过这一生,自然也还没开始思考“身边的人会死”这件事。有些……有些太锋利了。
  【我能说很自私的话么?】男人思考良久,还是不愿意放手。
  【什么?】呼衍容吉与他并排坐着,好奇地盯着他的嘴,好像就是有那种预感,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直白地告诉自己,只会用他们嘴里那种她听不懂的汉话自言自语。
  “我不想你死。”第一遍很轻,轻描淡写,就像一片掠过湖面的羽毛,都激不起涟漪,像梦呓,如呢喃,固执而纯粹的只在他的内心留下痕迹。
  而后像是突然确定了自己内心那般,莫名坚定道,“我不想你死。”
  “你们可能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正如他后来知道呼衍氏是匈奴四大家族之首,知道她的身份不俗,猜到她的目的,然后心口开始隐隐地发闷。他头一回不轻松地,没办法有逻辑地说话,“你们能打能杀的人怎么明白死是什么感觉。死亡在你们眼里是家族的荣誉,是国家的兴亡,是战功、是勋章,可是,对那些永远藏在阴影里的人来说,死亡是端到嘴边也咽不下去的白饭,是戴到脖子上便再也解不下来的枷锁,是陷进泥潭永远无法拔出的双脚。”
  “要说真心话,我不想你死。”他说着说着,连语音语调都变了,变得沉重,像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凭什么死的那个人得是你啊。受伤的是你,被毁了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要想着寻死啊。”
  他们的对话时常会在某个时刻陷入谁也不想开口的沉寂里。因为谁也劝不动谁。
  听完那些话,低头再看杯盏里轻微晃动的绿酒液面时,她忽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想,她羡慕,为什么大汉的人看起来都如此安逸,不用担心牛羊吃不上草、蝗虫过境、冬日没有余粮,能像眼下这般,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曼妙。
  【这酒很好,很香,很甜,她们唱的曲很好听,跳的舞也很好看。】呼衍容吉将手中的绿酒一饮而尽,扭头看他,夸赞:【但我觉得最好的人是你。】
  【我可以答应你,在离开你之前会好好留着这条性命,陪你走到西域。到时候到了西域的土壤上,我也会和今日一样,带你去看我们那儿叫人难忘的风光。】女人笑着把承诺留下来。
  【离开我才会死,是么?】梁彦好没在说笑话,他问的格外认真。
  【嗯。离开你才死,我保证保证,不死在你眼前。】她学着这一路上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动作,右手向上竖起三根手指,有模有样地立下誓言。
  “笨死了。”他偏头看着她,如释重负,轻笑,“又笨又傻。”
  第53章
  台上的曲目还未断,正唱到梁彦好最喜欢的那段唱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抬起食指,在桌上跟着一旁的板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而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笑着对呼衍容吉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要不要继续唱呢,他突然皱了下眉头,觉得此曲太浓,太浓,也许日后散得也会太快,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期待的模样。她似乎觉得梁彦好唱曲意外地好听,想听他唱完。便不再纠结了,她想听就唱完。所以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口唱道,“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听了很开心,便学着邻桌的男人们,拍着手地给他喝彩,好像他才是那台子上卖唱的女倌似的。他也不在意。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在无尽嘈杂的人群里,在不被人关注到的大堂里,在无人相识的凡尘俗世里。
  心动生情动,情动则欲动。梁彦好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忍不住去看方才被拿开的那些花酒,想喝点助兴。其实今晚不回去也没多大关系,他有的是钱,在花楼里单独开间上房也没多难。他会很多能叫女人开心的法子,不会真的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干净。
  “走吧。”他想离场,他想找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他想做男人女人要做的事情,便朝她伸出了手。
  正是呼衍容吉看懂他意图的这一刻,正是两人心意相接的时候,颜康来了,来人不善,上来就把摆在地上的花酒踢翻、踢破,坛中好酒溢出,香浓刺鼻。
  “就是你小子抢了我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颜康怒气上涌,完全不把梁彦好放在眼里,两只手前后一挥,明摆着就是打算让跟班的上去抢人。意思很明确,呼衍容吉今晚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他颜康走。
  梁彦好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今日是个好日子,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口角上,便带着她退了一步,还算有礼地答道,“身旁女君并非院中伶人,公子酒醉,莫要胡言。”
  对方听了,觉得他这种文文绉绉的话弯弯绕绕,不屑地撇着嘴,心想这都是弱者的把戏。只有弱者才喜欢说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耻笑道,“怎么,两百坛几十钱就能买来的酒就想羞辱我?我自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还他妈脱衣舞,呸──”
  颜康真的目中无人,嘴里那口含了许久的恶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吐到了梁彦好的身上。
  公子哥当然会生气,那时候赵野踩他两脚他都打算要赵野的命,眼前的这个人算什么东西。梁彦好敛了笑容,从袖中取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那口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浓痰,开口道,“我自出生之后,也没遇到过这样送上门来的羞辱之事。上一个像你这么干的还了我半条命。”
  颜康自
  然会觉得他是在夸大其词,毕竟他身上穿的衣裳是用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织锦做的,从头至脚的这一身,在座能认出来的不超过两个。
  “哈哈,你听,你听这小子说什么。”颜康指着他的脑袋转身与身后那群狗眼附庸捧腹大笑,笑他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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