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可你负了我。”
  “贫僧无可辩解。”
  弘智法师眼看长公主姣好的玉靥滑落滚烫的两行泪,再行一礼,“长公主能在今夜前来,贫僧心里甚是感动,祝殿下来年能与大理寺卿顺利成婚,贫僧不管在何方,都会为您诵经祈福。”
  三人仍在原地对峙时,寮房钻出
  个小和尚,“师父,就要到子时了,该敲钟了。”
  弘智法师向着温行宁侧身抬手,示意长公主先登钟楼。
  温行宁移步登梯,站在钟楼上才见寺外聚集着手握高香的信众,都在等跨年钟响好冲进寺门上柱头香。
  “殿下,时辰到了。”
  “咚——咚——咚——”蘅元四年的钟声响起,整个江宁府霎时爆竹喧天,一阵风将温行宁颈上的毛圈吹落,赵叡快速伸手攥住,走上前为长公主围好。
  温行宁抬眼望着赵叡低垂的眼睫,苦笑,“你明知我不喜欢精于算计的你,还要为了前途入赘,与我做一对怨侣?”
  赵叡的手指微微凝住,还是将那毛圈谨慎扣好,把纽扣边缘的狐毛抻开,低声道:“臣娶长公主后,便是您的家臣,只能做虚官,不能任实务。”
  “这就是你寒窗苦读的选择?”
  “臣不后悔。”
  “为何?”
  “因为臣曾受过长公主的恩。十年前微臣父亲过世,走投无路之时是您的布施助臣走出窘困,臣中状元得见太后,听闻她有意于让臣娶您时,臣只想还恩,答应得过快让殿下误解。”
  温行宁冷漠问道:“所以你要娶我并非发乎情。”
  “臣见殿下第一面起,便已动心。”赵叡望着温行宁圆而亮的眼眸郑重说道。
  温行宁眸光似星辰浅耀,看着俊朗的赵叡,片刻勾唇浅笑一声:“当年的布施几乎都是兄长借我名义而为,你该感谢的是陛下。”
  赵叡一怔。
  弘智法师早已没了身影,温行宁侧开身向楼下走去寻他,空灵的声音在楼道回荡:“你若有心还恩,便去帮我的兄长替嫂子复仇,能让嫂子回到他身边。”
  “我怕他因冷元初劳心伤神毁了一生。我不想失去家人,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再考虑是否招你为夫。”
  只是她在华严寺高大的殿宇客堂皆未寻得僧人,直到一个小和尚提着修补多次的莲花灯和一封信拦住银丝樱桃红袄裙的长公主,温行宁才意识到,弘智法师那句“贫僧不管在何方,都会为您诵经祈福”
  已是向她、向江宁府告别。
  温行宁逆着拥挤的香客奔出寺外,在那曲桥处隐约瞧见弘智背负行囊远去的背影,就要追他的脚步渐渐停止。
  她想起兄长不肯放手的痛,她不能做第二个温行川,再惹父母担忧。
  与此同时,急行在运河之上的舰船里,那枚翡翠戒指被冷元初摘了下来,弃在甲板上。
  温行川见冷元初奔向围栏,急忙传人拦住她,可披头散发的冷元初猛地回头,笑得璀璨而萎靡,如同六月里最后一株蔷薇,躲不过枯萎的命运:“我不想死,我必须活着,活着为我的族人翻案。”
  “纵使无人记得溧阳还有一个秋氏宗族,我也要记得他们!凭什么在大燕的治下,好端端的宗族被屠,行凶者可以逍遥法外?温行川,我要回溧阳,我不去江宁,每次去江宁都是死,我凭什么要再去送死?”
  有侍卫替陛下拾起翠戒,温行川垂眼看到戒指上一抹不容忽视的裂痕,剑眉拧紧。
  “朕答应你将那凶手抓住,冷元初,你必须随朕回江宁府,朕不能再允许你离开朕的身边半步!”
  温行川快步上前就要搂住冷元初时,一股波浪袭来,甲板颠簸之中冷元初摇摇欲坠,跌在甲板的瞬间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冷元初紧闭双眼等待跌痛的到来,直到小手抚摸着温行川的胸膛,再抬头时含恨的眼眸早已褪去。
  “知哥哥?”
  第66章
  温行川眼睑一跳,愕然看向怀里的妻子。
  就在冷元初蹙紧黛眉将信将疑时,刻意清透的男声传来,“元儿。”
  冷元初欢喜应了一声:“我在,知哥哥。”
  温行川拍了拍她的肩膀,冷元初乖巧从男人的胸前爬起来。
  男人站起来,握着妻子的手腕回到船舱。
  简单的沐浴后,温行川看到冷元初坐在孩子们身边为他们讲故事,眸光渐暖。
  还以为她失忆会忘了孩子们,原来只是忘记他的存在了。
  温行川就这样倚靠在舱门看了很久,直到冷元初抱着景程歪倒在床上睡着,熙安横卧在床头,抱着阿娘圆圆的脑袋望了他一眼,再笑盈盈进入梦乡,才移步去了另一船舱。
  “叶骏,备酒。”
  静谧的运河上,一国之君独坐在只靠一盏红烛照亮的桌边,一杯杯饮着酒。
  气温很冷,心也很冷。
  连饮了五坛花雕,醉意阑珊的温行川终于垂下了头,几个龙虎卫立在一旁推搡,任谁都不敢把皇帝手中就要滑落的酒杯扶好。
  直到一个轻盈的身影擦着他们肩膀而过,众侍卫定神,是那个让陛下魂牵梦绕的美人趿鞋而来,自蘅元帝身后悄然覆身,捏去那只昆玉酒杯提壶斟酒,一饮而尽。
  温行川向来敏感,指尖的触感才消逝便猛然起身撞进美人怀中,抬起半醉的凤眸仰视,又被美人捏住脸颊左右打量,谑道:“知哥哥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还敢背着我。”
  温行川无言,反复思索这句话的意思,眼看着冷元初抱着酒坛子就要为酒壶蓄酒,急忙抬手阻拦,被她嗔了一眼。
  不知为何,男人不再阻拦,纵着妻子一杯又一杯饮起浓香的绍兴黄酒。
  他从未见过冷元初饮酒,当然若是从前他是绝不允许妻子放浪在酒局,竟是不知她酒量这么大,是个贪杯的小狐狸。
  她该不会是在西洋应酬那些白皮子商人,不得不学会喝酒,学会虚伪与逢迎?!
  温行川剑眉紧骤,怒火在胸腔中熊熊燃烧,冷元知算个什么东西,敢让她抛头露面吃这份辛苦!
  冷元初喝到眼尾和脸颊泛着迷红,突然向着温行川大张朱唇,“啊——”
  在巴尔卡难得清闲的夜里,每当她这样,她的知哥哥都会从报纸间抬头,用叉子喂她咸肉或是奶酪打发撒娇的她。
  温行川微微愣神,举箸夹了桌上的冷切水牛肉喂过去,冷元初一脸幸福地咀嚼咽下,而后摸出她的手札本,撑着醉若星河的杏眸对男人说:
  “等我们到江宁府寻到伯母后,我想再去趟文莱,听说那边的鲜花遍地都是,说不准能调出我想要的香调呢?”
  温行川忽然意识到,冷元初记忆恐怕乱回至来江宁的那艘帆船上。
  再想到她与冷元知的感情坚若磐石,而她与他不过一年婚姻……
  他喜欢她的可爱,但想到这些都是她对冷元知惯有的小家姿态……
  低沉与认命的叹息自男人的喉结传来,这颗难安的心再被他们狠狠攥住,酸涩与不甘翻涌,似是腌坏了的青梅干,逃不过被丢弃的命运。
  他唯有倚靠这重帝王身份留下她,可他还想得到她的心,那颗原本就属于他的心……
  冷元初一页页翻起她的手札,从中悄然滑落一张纸片。
  温行川抢先拾起,见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饱满成串,是用西洋的羽毛笔,用最细的线条白描出来。
  “这个本子翻太多次,都快烂了。”冷元初嘟嘟囔囔念叨着,把纸片从温行川的手指抢走,醉眼掠过再塞到手札中,撒娇道:
  “这可是我这几年最宝贵的心血,每一字每一图都是我亲笔而为,知哥哥,就答应
  让我放手做一把吧!”
  温行川听着妻子娇滴滴唤着“知哥哥”,喉结一沉,可还是保持平静的语气问道:“说来与哥哥听。”
  “好啊!”冷元初欢喜得奕奕闪光,翻到她最近记的那页,用汉语读起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记下的每一个西洋字符:“目前来说我最喜欢的气味应是鸢尾花与杜松混合,再加雪兰根与胡椒……”
  温行川怕这厢太暗,起身为冷元初多燃几支香烛照明。冷元初甜美的声音未停,却能准确伸手把那才摆好的烛台拉近些按在桌面,避免被一个浪涛掀翻,烧了她辛苦三年记下的事业。
  侍卫们不敢多扰站在门外,舱内的温行川和冷元初久违宁静,似是才从南洋破浪而来的商人夫妻夜半对酌,野心勃勃要在大燕辽阔的疆域拓展一方事业。
  虽是男人不愿承认,可如今妻子能心平气和与他讲话,甚至流露出他最想见到的活泼天性。
  让他想起四年前在抱山堂,她喜欢把花园里的海棠芙蓉还有那樱花紫藤摘下来放在盅里,说是要做香膏,才捣几下就开始嫌累,歪在一旁美人榻午憩。
  那时他忙于缉拿冷兴茂鲜少归家,偶见笨拙的妻子这副贪懒又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拿她没办法,把那药盅带到书房帮她捣成红泥再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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