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娘娘不上来的话,会死。”
冷元初低头片刻再抬头,杏眼含水,轻轻说一句:“道士救命。”便把包裹扔到船上,随即攀爬上来,翻过船舷崴了下脚,要郄贤拉她一把。
郄贤好整以暇看了眼冷元初腰后那明晃晃的匕首,颇有礼貌为女子在船舱腾出一块干净地方,还递过来一块圆圆的烧饼。
冷元初接过不敢吃,倚靠在一旁看着郄贤拔刀威胁那魂飞半天的渔夫,要他向着上游快速行船。
“娘娘别来无恙。”郄贤盘腿坐下,边整理道袍边说道,“贫道听闻娘娘是从西洋什么阿拉国归来?难怪见贫道并不怕,娘娘是见过大世面的。”
“为何怕你?”冷元初将烧饼对半掰断,再一块一块撕到甲板上。
看得郄贤眉头一皱,道:“这饼没毒,贫道怎么能想到会在这见到娘娘,来年是灾荒之年,娘娘这样浪费粮食可不好。”
“你会算未来?”冷元初问道。
郄贤礼貌坐直,笑回:“娘娘有什么想问的?”
冷元初弃了剩下的半张饼道:“那,算算你什么时候死?”
郄贤大笑:“娘娘怎不问,你,或是温行川,什么时候死?”
冷元初回道:“我早就死了,你就不怀疑我是鬼?一个已经死过两次的鬼?”
郄贤忽然感到身体一寒,笑容僵在脸上,摸出黄纸符咒的同时仔细打量眼前披头散发的美人,终是识破女子伎俩,笑道:“看来娘娘什么都知道了。”
冷元初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当年让舍妹提醒娘娘不要入局,可惜娘娘没听啊。”郄贤打了个哈欠,仿佛在与故友叙旧,“先帝曾有一个谋士叫智愚,是个和尚,从先帝还是一个不得宠的王庶子起便跟在他身后,也是他向先帝举荐了你那个父亲,冷兴茂。”
“后来泰山遇惊雷,炸裂的石头写着‘大燕兴十代平十代亡十代’,先帝取前几字广而告之,一统天下七十二郡。功成名就了便要杀光所有功臣,冷娘娘您也就因此被冷兴茂送到温行川身边。
所以贫道知道娘娘怨恨冷兴茂,我这次来专程杀了他,不知能否讨娘娘一点利是,或者,“郄贤点了点八字眉,戏谑道:“讨个吻也好,贫道的确好奇娘娘什么本事能把那位自幼克制在条条框框中的人迷成昏君?”
冷元初听罢,极度紧张之后反而平静的脸色漾出一丝异光,问道:“冷兴茂死了?”
郄贤点头。
冷元初再问:“为何杀他?”
郄
贤笑道:“拿人钱财为人办事,有人委托,我便杀他。”
“但郄道士看起来不像是受人威胁之辈。”冷元初知晓如今已上亡命之徒的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惜她每次遇到死局都想活,中毒时想活,遇刺时想活,就连当年七岁的她眼看着流寇冲进围岗村杀了她的族人,她亦靠着双腿保住可怜的一条命!
她问道:“所以冷兴茂已经死了,你还准备杀谁?我?”
郄贤摸了摸唇上胡须:“想杀温行川,但他不必我动手。”
“为何?”
“因为娘娘的存在。天命谶言大燕二世而亡,也就是说这个朝代将亡于温行川的手里。”郄贤背着手拨动摩挲着符咒,再道,“因为娘娘的存在,温行川在天道那边背上了昏君之名,惩罚大燕国度大旱五载,百姓将视皇帝被妖妃蛊惑揭竿而起。
温行川若想保住王朝,就必须得杀你。所以永康十七年那杯情欢散,是我递给温行川的。”
冷元初瞳仁一点点缩紧,竭力克制不要眼泪流下,“为什么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救娘娘。”郄贤睨见冷元初听不懂的神情忽然觉得无聊,解释道,“因为贫道是奉陛下之命观察他言行,便也知道娘娘嫁进皇族的那天起就是一场死局。
先帝以为温行川不爱你的话自然会手刃仇人之女,爱你的话更是对他的一场训教,就像熬鹰一样,到最后都会为送到嘴边的肉完成主人的命令,甚至屠杀同类,他温行川想坐在皇位,就得杀你。
贫道认为先帝所言无错,皇帝皇帝,要什么狗屁真情?今日为了你一个叛臣之女妥协,明日就敢掩盖更大的罪行,重法酷典才能治得了那些屁民,否则,他们就敢推翻统治。”
“贫道觉得娘娘说可怜倒也不可怜,谁让娘娘长得美,历史英雄草莽又有几人能过美人关?可惜娘娘生错了人家,冷兴茂怎可能把邱夫人偷情所生的女儿当做亲生女?娘娘,你从出生,就是错的。”
郄贤向浑身发抖的冷元初伸手:“所以娘娘,贫道给你一个破局之法,你我杀了温行川,扶持你的女儿做皇帝,你垂帘听政,而贫道,只想给娘娘铺平一方康庄大道……”
郄贤说着,逐渐靠近眼前的美人,从前不懂温行川怎会沦陷至深,今日见了这更加娇艳的妇人,才知何为美人刀。
无妨,他自幼做温行川的伴读,温行川受了什么权术他便听了八成,大燕的天下二世而亡天助他也,占了眼前的美人,挟持那弱小的女帝,这天下在他的囊中,何必跟着他那道长,二十载谋不出一场动乱?
“娘娘,做太后的感觉可比做皇后强多了……”郄贤以腹语念起定魂咒,一点点起身靠近,就要贴在冷元初的一瞬,被姑娘拔刀刺过来。
道士绣着八卦阵的长袖一挥,短匕滚远,可就在符咒化灰的一瞬间,冷元初摸了一下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到黄底红字的符咒,来不及阻挡化为灰烬,随即,郄贤手脚痉挛,如壁虎般趴在船舱的木板,神情扭曲。
冷元初垂下手时,藏在丹甲的刀片滴滴落血。
正当她准备彻底结果郄贤的性命,“嗖”地一声,白羽划破天宇正射进郄贤的天师髻,随即远光传来,四面八方一阵喧嚣。
冷元初用手指挡住强光,看到那个熟悉的男人站在船头,手执空弓。
男人纵身跳进江里,一步一步走来,冷元初这才发现,在她与郄贤僵持之时,渔夫早已将船行至浅水的岸边。
温行川看到冷元初无事的一瞬,跌入地狱的心再次归位,只想快一点到冷元初身边,再快一点,湿漉漉地站在渔船上,拾起地上的短匕走向妻子。
“蘅蘅,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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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行川斩下郄贤的头颅扔进水里后,将冷元初抱到他的船上。
江水冰冷,湿漉漉的玄袍贴在温行川的腿上渐渐冻板,温行川来不及更衣,颤抖抱着他的妻子,他的蘅蘅。
“不怕,朕在。”温行川检查冷元初是否受伤,才对上她闪着泪的眼眸,心脏一坠。
冷元初喃喃道:“我是秋蘅。”
温行川颌首。
“所以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冷元初退后几步,看着温行川的眼睛哽咽的问道,“你对我,可有一句真话?”
“朕对你无有保留。”温行川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揽入怀中。
“哈哈哈。”冷元初挥开她的手,苦笑着落了一滴泪,“他说得对,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温行川,我想家了。”
“我们回家。”
“不,我们不是一家人。”冷元初侧首回他,“我怎么能认仇人的子孙为家人,怎么能与几乎害死我的你成为夫妻?”
她望着码头站着得一片片官兵,想要仰头寻月,却忘了今日的吴钩早已堕入深渊,哭着笑道:“我的家人早就死了,如果他们没死,如果冷元初没有死,我是不是会活得更好?”
温行川的眼眶更红,试图握住妻子的手,被她躲开。
“温行川,你的祖父为什么会向无辜的孩童下手?”冷元初转过身,撑在船舷的围栏望向油灯倒影在水面那破碎的影子,颤抖而压抑地说道:
“我也是傻,明知这世间大多数人对我心生恶念,还会为这世间对我施舍的纤毫良善而心怀感恩。从始至终,我都是你们权贵之间的玩物,任谁都能欺辱我一把,看不顺眼便要杀我,我的命有这么值钱?值得你们二十年来不断地折磨?”
零落的声音在空荡的江面孤零零回荡。
一阵风卷过,冷元初一个激灵背过身,见到跪在她面前的温行川。
原本挺拔的脊背在这一跪间微微弯曲,平素利整到一丝不苟的发际垂着凌乱的碎发,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双眼,仿若火山之巅的天池,被涌动的地热炙起滚烫的热焰。
“朕会用余生赎罪,偿还祖父犯下的罪孽。”温行川的手一点点攥住冷元初的袖口,逐渐抬头仰视着他的妻子,道:“别离开朕,求你,不要再离开朕。”
就在赶到之前,他以为是郄贤绑走了他的妻子,急火攻心却又咬牙挺着,直到在茫茫江面寻到她,心归位的同时看到甲板上那小小的包裹。
是她选择的离开,她再一次抛弃了他。
“蘅蘅,朕不能离开你。朕的孩子们,也需要你留下来。”温行川从不想让熙安和景程扯进他们夫妻之间的苦痛,可如今的他向现实胆怯,试图用所有来握住冷元初不断挣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