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冷兴茂没起身,因之前的爆炸跌的那一跤得膝盖有些痛,倒是不妨碍今时今日对这位非亲非故的棋子态度彻底翻转,招手让她坐在主座,爽朗道:
  “听你长兄说你近来身子不爽,现在好些了吧?如今不比过去,年后回江宁府与蘅元帝好好生活。二月的皇后册封还有哪里需要娘家撑腰,尽管提。”
  冷元初一句未回,只平静坐在“光前裕后”的匾额下,望着堂外照进的光将屋舍波浪的瓦片倒影落在堂门。
  宾客互相看了眼,以为他们有私事要谈,正准备告辞时眼见冷二爷起身,拉着皇后离开了中堂。
  冷元朔本以为父亲有什么要事急见,见他如过去一样,喜好在外人前炫耀自己可以凌驾一双好儿子之上只觉无聊,难怪长兄没来。
  兄弟二人已经商量过,过了年,初三便启程离开绍兴。蘅姑跟着长兄回江宁府,他带着堂弟离开大燕,今日见过父母,明日守岁便不过来了。
  一长一少穿过中厅来到后院,见到才阖上佛龛的邱馥,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邱馥将摆歪的供果重新正了正,回头看见二儿子心头一松,可再见一旁的冷元初,脸色遽然垮下来,“你来做什么?”
  冷元初颔首行礼道:“我来问一件事。”
  邱馥眼眶一点点猩红,垂着阔袖走到近前,仰头看向年轻的女子。
  冷元初交叠双手在身前,语气平静问道:“夫人,您的女儿、真的冷元初在哪里?我想把这个身份还给她。”
  “还?”邱馥闻言,干瘪的嘴唇猛烈颤抖,一眼不错盯着眼前这位叫秋蘅的丫鬟。
  她知晓事实了?那她可否知道,是她窃走她可怜小女的一切!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邱馥嘶吼着,道,“凭什么是你活下来,凭什么?”
  冷元初黛眉一抖。
  一旁的冷元朔漆黑的脸色大变,急忙站在母亲和义女之间,被邱馥扯住衣袖要他闪开,口中不停咒骂:“秋蘅,凭什么你和我女儿一同中温裕的毒,凭什么是你这个贱命的丫鬟活下来,而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女儿死了,连名字和身份都要被你剥夺,凭什么!”
  “母亲您冷静!”冷元朔试图捂住邱馥的口,却不知邱馥哪里有这般大的力气撞开他,抬手揪住冷元初的衣襟哭号着说道:“当初冷兴茂让你替代我的初儿嫁入皇宫,有谁过问我的想法、问过我的感受!”
  邱馥指着心窝,泪流满面续言:“你们知道吗,我这里痛死了,痛了十四载!我的初儿死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捂我的嘴!第二年那个狗东西便与温裕和好,而我的女儿呢?我的初儿被所有人遗忘!哈哈哈哈,秋蘅,你占着我女儿的福报好好活在这世间,占尽一切又在这假
  惺惺地说要回身份?元朔,十年前你答应过我一定能救回她的!为什么你能救活秋蘅,救不活你的妹妹啊……”
  冷元朔抱着哭到一瞬晕厥的母亲跪在地上,思绪霎时慌乱,正想如何继续隐瞒真相,听到身后那一声压抑哽咽的问话:“所以,是温裕下的毒?”
  邱馥的眼泪落满正张脸,自儿子的怀里抬头,笑得枯槁:“是啊,是温裕,是你孩子的曾祖下的毒!秋蘅,你大可以为了皇后之位什么都不在乎,但老妇做不到,你永远是我的仇人、初儿的仇人!”
  邱馥声嘶力竭背过了气,家仆抢救时擦过冷元初的肩膀,无人在意这位大燕王朝既定皇后眼眸的血丝。
  冷元朔嘱托几句前来救命的医官,回首见蘅姑垂着手臂走上前,并未管邱馥能不能听见,亦未在乎一众外人,说道:
  “我不是任何人的丫鬟,从前不是,往后也不是。我有爹娘有自己的族人,他们都很爱我!我和冷元初是朋友,她从未说过我是她的丫鬟,我也不是你冷家的丫鬟,永远不是!”
  冷元朔带姑娘离开混乱的宅院。
  才出宅门走了几步路,姑娘拽住男人的衣袖,声线很低:“阿叔,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冷元朔眼眸渐渐湿润,一个回身把秋蘅抱在怀里。
  他很自责于今日以这种方式让秋蘅知晓真相,愧疚道:“孩子,你……”
  “我没事。”冷元初环着男人腰间的手轻轻拍他的后背,语气依旧平静,“我想起来,从前都是叫您阿叔的,是我不好失忆忘了您的救命之恩。”
  “没,没,你还是唤我二爹好不好……”冷元朔低头仔细分辩小女子的神色,纵使他阅尽千帆也看不出她翻涌的情绪,只道:“二爹送你回家。”
  冷元初回到西崎小岙后,没有去看熟睡的孩子们,孤零零坐在床上,直到夜幕降落,温行川匆匆赶回来。
  蘅元帝才与首辅以及龙虎卫将车队马夫与家仆逐一审讯,搜出一个马夫随身带了几张符咒,温行川仔细分辩,确定是郄贤的字迹。
  他与冷元朝布局好猎狐之策,急赶回来拥冷元初入怀。
  “元初。”温行川脱下沾了寒气的鹤氅,站在烤火的暖壁直到身子全暖回来,才上前抱住她。
  吻过她的朱唇,冰凉凉的。
  温行川剑眉一急,移开薄唇感受她额间的温度,再覆手探她的颈温……
  到处都是冰凉凉的。
  “怎会病了,白日看兔子时还好好的。”温行川传人端茶递药,将妻子抱在怀里用体温暖着,“是下午见冷兴茂出了事?”
  男人脸色一暗,吹哨示意叶骏打探情况,双臂再将冷元初裹得更紧。
  “朕有一件东西想明晚赠予你。”温行川咬着她的耳朵说道。这件事本应给她一个惊喜,但他实在憋不住先说与妻子,想要她猜一猜。
  冷元初没有回,亦没有动,此刻手脚皆痛,心更是千疮百孔。
  她试图回忆冷元初的相貌,却始终回忆不起,但她知道她们是手帕之交,若是能一同长大,一定会义结金兰……
  她不怨那个可怜姑娘递过来的瘴丸,但温行川,是你的祖父做的这一切,而我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仇人的血脉……
  我的生母早逝,父亲与族人一并消亡在一场大火中,独留我一人在世间残喘。
  本以为吃尽一切苦终于遇到爱人,却又被推进仇敌的毒窝,试问苍天,这便是我秋蘅无法解脱的命格,对吗?
  冷元初阖眼,任凭眼泪滑落眼角,哽咽道:“温行川,我好痛。”
  温行川立刻为她揉着,语气焦急:“来人,传医官!”
  冷元初苦笑一声道:“不必了,我想睡下了。”
  温行川信不过,传随行的方太医进来号脉问诊,但皇后一句未言。方太医未觉异常,不敢抬头看皇帝脸色,急匆匆退下抓药。
  温行川吻了下冷元初额头,起身去湢室更衣沐浴,却再未归来。
  冷元初也不盼着他回来,听过二更鼓响悄悄起床,摸着她的一包行囊,就在这床下进了暗道。
  这一夜山阴冷氏族人几乎全部未眠,只因冷三叔公遇刺身亡。
  温行川在湢室才脱下外袍便听叶骏急报冷兴茂遇刺,等他赶到时,这位年过六十有四的老头已经闭气,邱馥仍在昏迷,族中一片混乱。
  男人们全部操起棍棒刀剑杀向各路村口寻杀手,除了冷元朝和冷元朔。两个兄弟此刻站在父亲的尸首前,神色凝重。
  “所以,她知道一切了?”温行川从邱馥那边步来,站在二位长辈面前。
  冷元朔怔怔望着被白布倾盖的父亲,没有说出一句话。
  死了,父亲就这么死了,下午还活着,带姑娘走时还咒骂他一句狗东西。
  冷元朝先解脱出来,拍拍二弟的肩膀,听在县衙做仵作的族人禀报:“箭是从那扇窗户处射进。”
  他走到窗边,又见褐色的灰烬眉心一紧,与温行川说道:“臣需借陛下龙虎卫一用。”
  温行川示意叶骏听命,随即,百余龙虎卫与暗处的幽影一支在冷家庄内搜寻郄贤,一支自山谷四散至所有村路官道,直至渡口。
  地面之上亮如白昼,而砂砾硬石之下的暗道里,冷元初举着火把一步一步向着出口走去。
  并非去坟头山,而是走到祖宅处拐向另一出口,这是冷元知成为钱庄东家后为保护她与韩若,重新挖通的一条谁都不知的逃难之道。
  走了不知多久,逐渐闻见溪水生冷的气味。冷元初来到这处地下河,将包着衣服和银票的行囊丢在小木筏再提裙跳上,撑着长竹杆滑向星光倾洒的山洞口,汇入清江。
  玉兰说今夜有最后一趟离开鉴湖渡的船,她仰头辨别北斗星勺,已过子时恐怕已难赶上,但既然逃离便一条路走到底,换了一根竹桨坚定向江中心划去。
  浓雾间出现一艘黑漆漆的影子,冷元初确定那是一艘渔船后,吹响一直挂在脖上的笛子。
  待那船横在眼前探出的是道士模样,她握紧腰后别的匕首。
  郄贤看到冷元初,犀利的眼眸一亮,扔下条麻绳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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