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温行川不管不顾,推倒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踩着干枯的树枝破门而入。
  只见冷元初穿着一身绣满四方格的白狐氅立在院中的槐树下,手里捧着一个才出生没几日的小兔子,笑得舒展而美丽。
  高大的槐树叶隙漏下几缕阳光,正照在那无可挑剔的娇靥上,平平稳稳落进温行川泛红的凤眸中。
  男人攥紧的掌心倏地展开,滑落一串血迹。
  脚步由慢到快,将来不及收起笑容的冷元初紧紧拥在怀里,难以抑制地颤抖。
  冷元初尚沉浸在野兔跳进祖宅生下一窝小兔子的欢喜,眼前光影倏地变暗,再被温行川的气息彻底包裹住。
  心跳不知为何,空了一拍。
  “兔子要压扁了,不行!”她突然想起手心里还有脆弱的兔宝宝,急忙高呼,竭力把手举高,让半晕的兔子喘口气。
  “小姐把它给我吧。”佩兰在旁边眼看着陛下眼尾猩红,心知陛下一时半会不会放开小姐,只能先救那只无辜的小兔。
  三载无人,荒废的庭院渐渐有了野猫野兔在这抱窝。冷元知归来后,因受伤后加上被冷元朔监视,住进堂兄的宅邸,一直没有与冷元初再回自家重温旧事。
  说来这窝兔子算是玉兰姑娘先发现的。
  她留在钱庄后,冷元知给了她治病的钱,又留未婚的她在钱庄做给银票加盖印章的行当。
  如今她虽年过十八,并不急于寻门亲事,多赚的钱与被小姐救下的小红姑娘在鉴湖畔开了个喝茶歇脚的茶馆。
  小红倒是再嫁了人,是个船老大,日子还算不错。
  玉兰人机灵,和冷氏族几个当家主妇往来愉快,将她们的嫁妆小金库折算成银票。偶有放利,还能多一笔收入,便经常出入冷家庄。
  得知旧时的主子回来,定是提着厚礼亲自登门拜见。
  冷元初见她衣着的面料看似朴素实则不菲,模样出挑得更加好看,日子也是靠自己双手过得自在,欣慰的同时心生了羡慕。
  自从认定自己就是秋蘅后,以往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了答案,比如当年邱馥看向她的眼神,与看玉兰香兰并无区别。
  在这位富贵一辈子的妇人心里,她和玉兰香兰一样,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起初她还会纠结冷兴茂和她为何要她替嫁,可那永康十七年的遭遇还有什么让她难理解的:送命的婚事,他们怎可能让亲生女儿经历呢?
  在冷兴茂和邱馥心里,她的命贱如草蔻,死不足惜。
  一时竟羡慕如野生花恣肆生长的玉兰,自由自在,活得潇洒。
  这几天玉兰带了渡口的船只消息拜见,偶然发现一只母兔跳进旧宅高墙。当做新鲜事告诉昔日小姐妹后,被佩兰当成大事告诉了小姐。
  若小姐真的恢复了记忆,肯定记得她儿时是喜欢兔子的。
  看样子,小姐的确记起秋蘅的身份,得知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后,激动得立即赶来,甚至都没和抱着鹿角枕准备午憩的熙安公主说一声去向……
  她将手中的小兔归还给一脸焦虑的母兔,立在一旁眼看着陛下落泪,心里忽有一股酸涩。
  她亦想小姐记起她,但若真的恢复了她们相识的记忆,小姐拔除瘴毒的苦痛回忆定将一并涌来。
  她不应该这么残忍,可陛下又为何不肯放过小姐?小姐的苦,都仰仗陛下的祖父!他是知道的不是吗?
  佩兰愠怒,瞥见院门处急匆匆赶来的冷二爷,快步走上去禀报。
  落满树枝和枯叶的庭院里,独留冷元初和温行川。
  冷元初悄然感觉到腮侧湿润,侧头看到温行川在落泪。
  他会哭?
  她沉思片刻,终是不忍心他哭,抬手抚在他坚毅的面庞,抚去他的泪。
  “无事就好,就好……”温行川唇角轻颤,捏着冷元初柔软的肩膀,不断宽慰自己。
  她还在,没抛弃他。
  强烈的恐惧退潮后,男人才感受到掌心的刺痛。
  两只手掌裂了两道很长很深的口子,汩汩流出鲜血。
  冷元初注意到了,握着他的手腕扯过来,低头看过后,唤人将药箱递进。
  二人坐在树下,她用沾水的手帕巾为他清洁伤口。在用烧刀子浇上去时,看到温行川压平薄唇,在忍。
  “陛下何必这样执着。”冷元初低低说着,将白药粉一点点倒在他的伤口处,再用白绸带为他包好。
  朕害怕,害怕再失去你。
  温行川唇角浅动,并没有说出口。
  冷元初问得是他不肯呼痛,亦是在问为何不肯放下她。
  倒也不需要他一个答复,只是思到此处有感而发。
  她从来都不希望温行川受伤,因他肩负着大燕的江山。
  一个帝王的性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还有百姓,还有疆域的安定。
  这是温行川该承担的,但她其实不想陪着他承担这些。
  过去以为爱能克服所有坎坷,掏心掏肺想要与温行川过踏实日子,可她没料到深宫高墙里的世界,足以扭曲人性。
  她亲眼见证这宫廷吃人不吐骨头,眼见所有与皇族有关的人:阿爹阿娘、二爹二娘,甚至她仍牵挂与心疼的婆婆和小姑子,没有任何人能全身而退。
  她实在胆怯,身心扛不住更大的波折,对未来在温行川身边的生活,她没有信心。
  “陛下,年后,我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冷元初向温行川说谎,初九离去的行囊她都备好了,甚至,没有告诉佩兰。
  “朕陪你。”温行川用手指轻轻触摸冷元初温软的脸颊,他的泪水在她的脸颊早已风干。
  冷元初挤出一个苦笑:“陛下是皇帝,怎能为民女连江山都不要了。”
  “你不必自称民女。”温行川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朕早已昭告天下,二月初一立后大典,从此以后,朕的身边,只有皇后你一人。”
  冷元初抬起星眸凝望温行川,没有讲话。
  温行川环顾四周,想起旁人说这是大房宅院,意识到这里就是妻子儿时成长的地方,立即起身取了墙角的扫帚亲自清扫院落。
  门外侍卫看见了就要进来,被温行川喝止。
  冷元初依旧坐在槐树下,静静看着他那缠着绷带的手握紧扫把,一步一步将枯枝烂叶全部清扫干净,堆叠在另一侧的十桌旁。再提了那边的水桶,从井中打了水,推开落满蛛网的屋门,颇有耐心擦拭桌面和长案。
  冷元初启口阻拦几次没得到他回应,站起来走进,与他一同抹起桌面,用了一个时辰,才擦干净最后一道泥渍。
  冷元初仰头望着熟悉的祖宅,难以停止回忆。
  温行川踱到冷元初身旁,与她一同面向高悬中堂的和合二仙。
  妻子在绍兴的回忆里是没有他的,温行川清楚。
  “朕知道你对冷元知有感情。”温行川启口,“朕亦承认,与你相伴的一年,敌不过他将你养大的时光。”
  冷元初不知他想说什么,保持沉默。
  温行川叹了口气,有些自嘲道:“可是朕以为,你对冷元知的爱与对朕的感情不同。你只是错把亲情当成男女之爱。”
  冷元初不知如何回他。
  “你恨朕。”温行川道。
  冷元初猛地抬头看向温行川,眼眸黯淡的光忽再次浮现。
  恨吗,会有一些吧,恨他娶她时认不出她是故人,恨他在她最爱的时候没有回应,恨他夺她初夜是因中药……
  最恨的,是他在她最需要他的任何时候,都是缺席。
  她每次呼喊他时都得不到回应。
  与知哥哥正相反,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回应她。
  “可是元初,若没有爱过,又怎能生恨?”温行川移开脚步站在冷元初面前,与她面对面,温柔说道:“朕不阻拦你念冷元知的好,但朕想与你携手度过余生。”
  “只与你,冷元初,没有旁人,只有你我,我们一夫一妻携手到老。”
  “冷元初,朕爱你。”
  第64章
  温行川注视着冷元初,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冷元初感受到男人胸膛混乱的心跳,抬起眼睫看他腕间露出的天珠,少顷,一言不发离开祖宅。
  门外冷元朔才听佩兰禀报前因后果心里微松,见姑娘走来时目光凝滞,站近些拦住她的去路道:“冷兴茂想见你。”
  “好。”
  冷元初跟着二爹来到冷兴茂的宅邸时,堂中有客。
  “还是三叔公教子有方啊。”有宾客恭维。
  立即有客商附和:“是啊,冷氏族上一次一门双星,还得是一百年前了。”
  “什么双星,皇后娘娘不是?”说话的长者意味深长看着正中挑眉喝茶的冷兴茂。
  “娘娘自然是明月。”这位布纺商人笑着把话圆回来,心里嘀咕着必须哄好这位钱庄老东家,来年的生意钱款周转不畅也好求钱庄多贷少利。
  谈笑间众人齐见冷二爷带着年轻的皇后走进,个个起身行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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