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自然包括眼前的秋蘅。
  魏嫆看着冷元初用荷包里的酥糖教莳儿数数,柔和了目光。
  冷兴茂听闻她被雪堂认做女儿,脸色甚是难看,认为儿子在与老子抢宝贝,目无尊上,置他何为!
  冷元朝碍于宗法,一声没吭听完父亲的责骂,并没把秋蘅交给冷兴茂。
  “阿娘快看,他认得清十位数了!”冷元初捏着莳儿的小手向魏嫆展示桌上分整好的糖果。
  “莳儿真棒。”魏嫆笑着应和,用目光仔细描摹年轻的女子。
  如今秋蘅认她魏嫆为娘亲也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好她。
  她在冷家吃过的苦、走过的坎坷,就不必小姑娘再经历了。
  可是温家……
  魏嫆想起晨时温琅登门拜访,是带着木刀木剑来看他的孙儿。
  二人坐在中堂一并尴尬,直到嬷嬷把景程抱过来,温琅才舒缓下来,把景程放在腿上。
  听小男孩“爷爷”“爷爷”叫着,一代将军再难看的脸色都舒缓下来。
  复过一会冷元朝归家,见到昔日政敌坐在堂中恍了一瞬,到底是亲自勘茶,尽了主人之道。
  -
  三个中年男女饮茶吃果,谁都不敢挑起话题。
  面面相觑间,齐想到了温珣,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倚柱。
  过去,温琅与温珣兄弟不合是大燕人尽皆知的事情,既有温裕挑唆两个儿子作对,亦有冷元朝对温珣生死追随的原因,让他在朝堂处处促狭温琅。
  政见不同,很难评述孰对孰错。温琅如今坐在太皇虚位,唯一所求的只有林婉淑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但请政敌夫妇帮他斡旋的话始终讲不出口。
  温琅抱着孙儿叹息,本以为儿子能争气些,让只见一面的儿媳能出面帮他劝林婉淑回心转意,没想到儿子成亲前抗婚的回旋镖,正正扎在他身上。
  甚是无力。
  “我们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关系吗?”临走前温琅问向冷元朝。
  冷元朝怔了下,笑着点了点头。
  温琅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抱拳道:“雪堂,小妧,帮孤一把吧。”
  *
  慈宁宫里,温行川在林婉淑这边用过午膳告了辞。
  林婉淑倚在软榻消食,昏昏沉沉间,似乎走到了旧时东宫。
  这里到处熏着药,林婉淑被呛得拼命咳嗽,忽然想到温珣,急急忙忙进了主殿,撩起数重沉帘走向嘉明太子的卧榻。
  “哥哥!”
  “婉淑,莫要过来。”毫无生气的语气直直钻进她的耳中,让她的心脏狠狠一缩,再顾不上任何,发了疯似的扯下一重又一重阻碍。
  就要掀开最后一方纱幔,衰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破碎的哀求:“莫要看孤,求你了。”
  林婉淑攥住那暮红色锦纱的手一顿,终究是听了话。
  隔着纱帘望向那具即将燃尽灯油的躯体,眼泪一颗一颗糯湿王妃制服。
  病榻上的人动了动手指,枯萎的语气里绽出微弱的生机,
  “孤这一生,不负天地,不负苍生,唯一负了的,便是这一颗就要停止的心。”
  “不会的,你不会死……”她哭着摔跪在病榻前,匍匐过去握住他垂在榻沿的手。
  只剩一把枯骨的男人大口吞噬氧气,胸腔“嘶嘶”作响,用了好久才重新聚起力气,与在心里深埋三十载的爱人,一字一字说起遗言——
  “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年放开你的手,亲自送你出嫁。”
  “可惜,孤不能陪你在人间……再行一段路了,婉淑啊,不要为我伤心,不要为我送行,护好孩子们,护好……孤的弟弟。”
  “我们都没有错,婉淑,你不要自责,向前看,莫回头,终有一天,我们会在黎明相遇。”
  “只是,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回到孤身边吗?”
  ……。
  林婉淑从梦中醒来时,泪流满面。
  永康十七年二月初一,嘉明太子薨逝。入殓那天,她推开所有寒刀与冷剑,亲手抱着温珣枯萎的身体,将他送进棺椁。
  他是被温裕下旨活活饿死在东宫的——自永康十七年欢天喜地的除夕夜起,偌大的东宫里,再寻不到一粒米粟。
  温珣到最后,只剩一把皮包着骨的亡躯,和至死都不肯瞑目的双眼。
  她知道,梦里梦外的他,都不想她看到他这副模样——
  他从前那么高大俊朗,是弯弓持剑在塞北单骑千里,为温裕收复山河的好儿郎,也是她父亲最器重学生、她的夫子、长辈定给她的未婚夫……
  林婉淑取下颈间戴的钟玉小印,沾了红泥,将“昭翮”二字盖在信笺上。
  昭翮是他的字,信笺是他留给她的绝笔书——
  「弗究既往,勿怨勿怜」
  「若有来生,莫再相错」
  泪水再度盈满眼眶。
  林婉淑知道,温珣之死与她、与林家脱不开关系——自从永康十年温珣率朝野上下数百官员联名奏书为她的父母求情起,温裕忌惮太子贤名,对亲儿子动了杀心。
  “珣哥哥,你就是个傻子。”林婉淑攥紧玉印哭得支离破碎,“我也是傻子,无睹你的爱。”
  “如果有来世,珣哥哥,请容我找到你,好吗……”
  *
  夤夜,江宁府东郊汤泉山行来一批黑衣贵客。
  荒诞的赌盘一轮轮开启又结束,
  有人血本无归,有人一夜暴富。
  直到最后一轮,庄家问向仅有的客人,“确定全押?”
  “全押。”客人从罩满全身的黑袍伸出一只手,秉着木杆,将赢来的所有筹码都推过去。
  庄家挑眉,花手摇起骰盅,声灭同时问向客人:“您押三十,还是押六?”
  “二十五。”
  庄家心里凉了半截,他这五枚灌铅的骰子,无论怎么摇都是二十五。
  “您赢了。”庄家揭开盅杯的同时,将桌上所有的筹码皆推给贵客。
  今日这庄,亏得彻底。
  “且慢。”客人拾起一枚筹码抛起又放下,“带我见你的主人,这些筹码全归你。”
  穿过潮气逼人的山洞,客人在兽笼旁见到瘦削的男人,纯元髻、七星袍,才杀死一只饿狼,正用布擦拭剑上的血。
  “何事相求?”
  “老身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照明的火光闪过韩若的眉眼,凌天的恨意。
  道士冷哼一声转身,摸了下八字胡须。
  “杀他,得加钱。”
  内城养心殿,温行川用西洋的羽毛笔沾墨,临摹冷元初手札里的西洋文。
  抬头看一眼熟睡的熙安,满眼都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她睡着时会在床上逆时针转着圈,比她娘亲睡熟时还折腾。
  他想起冷元初总喜欢夹着枕头或是被子入睡,他们成婚后,她高兴也好,不欢喜也罢,只要睡着就会嘟着唇缠过来,将腿大大咧咧搭在他的腰间,紧紧夹着他一觉到天明。
  他行止坐卧皆有规矩,床上除了一枕一被不要任何物件,是以吩咐王府教仪铺陈婚房时,也只是要她们在婚床再添一套新枕新被,仅此而已。
  她第一次缠过来时,男人身躯僵得彻底,尤其是不经意划过敏感之地,更让活了二十二载的他第一次无所适从。
  那时还在他们圆房前,他以为她又像成亲那日,主动邀他敦伦——倾身而上,却见她沉着呼吸,唇角漾着一抹笑。
  她居然在梦里把他调戏了?
  她不知道,那夜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是,此前的他从未与任何适龄的女子亲近,什么技法都不会,又怕她突然醒来,只敢以唇虚虚贴着,小心交换彼此的呼吸。
  她一翻身,他便松开她,紧张看着舔舔唇角继续熟睡的妻子……
  温行川转了转手中的鹰羽钢笔,没忍住低笑一声,笑他那时青涩什么都不会。如今,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温行川抄了好几张纸,终究忍不住看向半敞的殿门。
  已经快二更了,她为何还没回来?
  男人坐在案牍前,等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盼来爱人的身影。
  次日,温行川平静出现在太和殿,看到冷元朝托内阁送来的告假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笑得凛冽刺骨。
  江宁去往绍兴的官道上,冷氏族雪白的马车队才从溧水官驿出发。魏嫆见冷元初一脸倦怠,带着两个闹人精坐到冷元朝的马车上,让她再好好补一觉。
  冷元朔在江宁府还有几号生意没谈拢,要晚些出发,而冷元知,家人们只与她说,会从扬州府直接赶回绍兴,不必牵挂。
  冷家的马车高大稳定,冷元初久违享受把安静的时光。打了个盹后,发髻也不重梳,躲在金丝雀羽编制的裘被,背着爹娘和孩子吃了好多榛仁酥。
  吃独食不好。
  她虽是在和自己对话,这手倒是一刻不停,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冷元初不明所以,把荷包放下欲要掀开车帘探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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