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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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园抱山堂里,无人点亮蜡烛,温行川在黑夜中将冷元初抱得很紧,直到冷元初被他满身的酒味熏得直咳嗽,他才放了她。
冷元初想跑,摸黑磕了一下,听到温行川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烛光亮起。
“殿下喝醉了。”冷元初摸着长发,论理她要出去唤人煮解酒汤,但现在被温行川赤白的目光盯灼着,挪不开一步。
“孤没醉。”温行川说的实话,他酒量甚好,在那宁醴酒坊就喝了三坛酒,不会醉的。
冷元初不忍直视,嘟囔一声,“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陌生又娇得能让男人肝颤的声音:“殿下娘娘,解酒汤已经煮好了。”
冷元初听出是阿萱的声音,“进来。”
慧菱和阿萱一道进了来,温行川垂着袖子,看着这两位陌生又周身媚态度女子,眸底敛怒。
冷元初把他当什么了,把一个又一个青楼女子领回仰止园?
可他看到冷元初平静又无所谓的神情,哽住了话。
她不爱他,什么求娶信,什么反复确认他的爱,不过是她完成冷兴茂的任务罢了。
哪有妻子面对旁的女子在夫君面前百媚生,会不嫉妒,会这样转身而去?
温行川自行沐浴,出来站在空荡荡的内室里,再问下人才知冷元初趁他不在,把偏房收拾出来搬去住了。
温行川独自坐在他们的婚床上,拿起床头花梨柜子上那只小木船,他知道冷元初挺喜欢它,可当看到其下刻着“知”字,险些脱手。
这几天,他在璀华阁让夏伍德重新写了份供词,向皇帝结案。
温行川在温裕面前诉夏伍德向胡雍献粮属实、溧阳白马山灭门案是夏伍德布置人手所为,以及,在乞巧当夜筹划行刺郡王。
荒唐吗?荒唐。
温行川靠在冷元初喜欢的绣着建兰的锦垫
上,闭目安神。
他明知是冷兴茂献粮,明知是穗德钱庄派人灭门、行刺冷元初,这是他二十二载人生里,第一次向皇帝说谎。
温裕没说什么,定夏伍德车裂,夏氏灭族,以儆效尤。
至于李昭漪,念在她对他妻子出言恶毒,一并算进夏家人,丢进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温行川今日去寻酒喝,是因他出了养心殿看向太和殿那空荡荡的龙座,想起他六岁的时候,跟随父王第一次到猎场打猎。
在一声声“英姿了得”、“麒麟之才”的夸赞中,他在猎场纵马驰骋百步穿杨得意自满,可当他第一次瞄准活生生的猎物时,心生了胆怯。
那是一只才能站起来的小鹿,它的娘亲,已经被温裕一箭射死了。
那只小鹿身上还黏糊糊的,眼睛硕大,在舔着那死掉的母鹿。
小温行川把白羽搭在弓上、拉到最满,可当他与那小鹿对视,看到它在流泪。
彼时他戴着绣满金龙的朝冠,一身赤金短袍,是所有人不敢直视的小主子,他亦习惯这众星捧月的感觉。
直到与那小梅花鹿对视,忽然生出,他应该保护它的感情。
它才出生就失去母亲,它才看见这个世界就要丧命九泉,这不应该是它的归宿。
可温裕说,射死它,带你去坐你想坐的宝座。
皇祖父的话在耳畔回响,温行川取下腕间佛珠,攥紧那颗天珠。
他回不到过去,救不回那只小鹿。长大后他才醒悟,那日他是为了一己私利,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他没有太傅,是温裕一手教导出的未来皇帝,温裕从来都是这样,用一件事教会他一个道理。
杀死那个梅鹿、坐在太和殿的龙座上,温裕告诉他,有一得必有一失,得失之间,取其利高者为上。
如今温裕就是在逼他杀死冷元初,又是想逼他接受哪个帝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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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小半载而去,惊雷卷起狂风吹散暑热,遍地彼岸花开罢,金桂飘香。
佩兰把冷元初素雅的秋装收好,在王府门前将宫里为郡王妃订制的冬服请回,为冷元初穿戴一新。
冷元初立在这色彩清晰的银镜前,看着身上一袭月白狐皮比甲配的孔雀绒兰裙,衬得她像是才从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白羆,活泼俏皮得很。
佩兰把一只白银布摇为小姐戴好,看着这面南洋而来的新镜子熠熠折光,在小姐的香腮旁勾勒一圈金边,好看极了。
可惜这段日子,小姐仍没与郡王和离成,绍兴那边话已经传到了,却依旧没有音信。
不过冷元初觉得,没有回信最好,风雨飘摇之际,她要竭力保护知哥哥和伯母。
这半载,冷元初算是亲眼目睹了血海沉浮,比起才嫁进王府的她,承受能力要强很多。
冷元初看出叶骏对佩兰动了心思,但佩兰不喜欢叶骏,冷元初便不再提。
但叶骏缠着佩兰谈天说地时,谈及李昭漪在她与甘棠中迷药之前,消失了半个时辰。
冷元初对李昭漪有疑心,这件事她发誓要亲自查明,便没有与温行川说。
还是大哥将那所剩无几的残香拿给她,告诉她:“燃犀断,西域之物。”
冷元初再唤了那日往来帐中的宫女侍卫审问,终于有几个人说,见过李昭漪出现在兀良哈那边的行帐中。
想起此后不堪,冷元初勃然大怒去寻李昭漪,这才知道她已经下了死牢。
冷元初想让温行川带她去死牢让她亲口确认,但被温行川拒绝,“秋后问斩,不再节外生枝。”
但她实在不解恨,人生第一次重新正视“借刀杀人”,遂在一次太医问诊,把此事写在纸上,告知咸熵。
甘棠在八月初便匆匆嫁给咸熵。冷元初知道甘棠那迂父就是怕女儿有辱门楣,亲自去给甘棠送嫁,撑了脸面。
“民女感谢娘娘能来送嫁。”
冷元初为满面红妆的甘棠簪好楼钗,听到甘棠说她觉得对不起咸熵后,正言劝告她不再纠结过往。
“日子还要向前看,咸熵是值得托付的男人,就是委屈你日子沉默了些。”
一句话把落泪的甘棠逗了笑,欢欢喜喜嫁给咸熵。
甘棠不敢提,现在咸熵能和她说些简短的话,比如“爱。”
咸熵的确言出必行。他如今在咸家和大燕的医界有威望,祖父和父亲桃李满天下。那形色众生,研制一奇门异毒、向目标清晰的赫巴鲁射出一根毒针还是很容易的。
在嘉峪关的城门洞,赫巴鲁中毒倒地身亡。
但咸熵没想到,纤蝶振翅微澜起,千里风云遽变生,胡罕部落向大燕和兀良哈施压,哈日查盖被大汗认定谋害亲弟,地位岌岌可危。
亦没料到,当他前去死牢准备杀死李昭漪,却发现她已经被放了,理由是已有身孕。
以大燕律法,不得斩杀获罪的孕妇,但李昭漪在构陷这个孩子是郡王还是承认事实之间选择了后者,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更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哈日查盖会派人把李昭漪接走,既平息了邦交冲突,又在大汗那边圆了面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冷元初得知这些,恨得牙根痛,佩兰不得不哄她喝药,劝小姐不要气到身子。
九月,冷元朔率大燕龙船队自西洋归来。
那日温行川不在,是冷元初亲自穿戴最隆重的王妃服制,在龙江关迎接这位二哥和他的妻子林珈珞。
冷元初从来都怕这位二哥,差点在迎接使团时失态。
比起大哥如高山清泉般温润冷冽,冷元朔简直就像是奔腾咆哮的黄河。
他长得也像北疆莽汉,和温行川一样魁梧的身材,却配了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糙实的脸。
倒不能说难看,只是那不怒自威的脸再搭配两道粗眉和犀利的目光,冷元初每次见他都怕得想死。
而且冷元朔对她有些过分严厉了。
过去她唤冷元朔阿叔,每次他来绍兴,她都会被他拎着衣领,让她把一整本乱账在他面前记得明明白白。
属实是人狠话不多,冷元初如今能记明白账册,还得拜他所赐。
冷元初之前听人说冷元朔是监生出身儒雅得很,无语到直接反驳,后来有熟人打趣:
“还以为冷二爷是你爹呢,对你这么上心。”
冷元朔比她大二十岁,的确能当她爹,但那暴脾气怕是随了冷兴茂。
至于二嫂亦要称呼小姨的林珈珞,是一个白皙且十分娇小的女子,与冷元朔同龄,一直没有生孩子。
冷家人团聚,却没有一点话题可聊,只有冷兴茂滔滔不绝自夸:他说一,全山阴冷氏都不能说二,大燕所有商户都得仰仗他的护佑。
沉默的团圆饭后,冷元朔带着林珈珞去阁老巷更豪华的私宅生活,冷元初在温行川胁迫下一同拜访几次。
冷元朔依旧会让她站在门口把《陶朱公商训》背完,再布置一堆商船遗留那杂乱的账册让她理顺。
至于温行川,冷元初觉察到,他这半载日子和心情一并难过,总是喜欢喝酒,而后对她说些醉言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