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尤其现在冷兴茂献粮确凿,胡雍再将粮米倒卖倭寇——那十日的温州府,血污遍地凝紫痂,尸骸横陈路中央,砖石皆染殷红色,沟渠流赤似黄泉!
  冷氏族仅凭这一桩罪证,足可以屠尽九族--
  温行川蓦地站起,袍摆掀起的风卷得案宗四散飞落。
  他终于想明白:皇帝强迫他娶冷元初,就为让他亲手杀了冷元初,一如儿时对他的考验!
  -
  紫禁城的养心殿,郄贤一袭八卦道袍,手持拂尘迈着八方步挺胸而来,到温裕面前一挥阔袖,道:
  “回陛下,郡王殿下犹豫了。”
  温裕的视线越过躬身行礼的郄贤,看向摇曳而来姿容艳丽的赫妃何芸,龙颜欢喜。
  “芸儿,朕期待你生个小皇子。”
  何芸如今不过三十,含笑间拢了下紫衣凤袍,让温裕看到华服之下已显的孕肚,笑言:“陛下要男孩,臣妾便生男孩。”
  另一面,越国公府落尘可闻的承合堂里,冷兴茂逆着天窗漏下的光线,虔诚燃金香敬神祗。
  礼毕,冷兴茂与隐没在阴影里的冷元朝说道:
  “郡王敢对冷家步步紧逼,那老夫要挟新皇子上位了。你去寻孕妇做好准备,赫妃所生,必须是皇子。”
  *
  温行川从昏暗的璀华阁一步步走到光明的茶厅。
  璀华阁对外经营的茶厅收益不错,往来者甚繁。
  却没人会在那回转的楼梯或廊道里走近通向璀华阁的暗道。
  温行川每每穿过茶厅到街巷,给大小官员一种郡王偏爱此茶厅的错觉,更是让茶客趋之若鹜。
  除非以私人名义约见咸熵或是其他官员,温行川不会在茶厅饮茶逗留。
  但当他走在这设计巧妙的廊道,闻到熟悉的蕙兰香气,脚步逐渐停在一紧闭竹门的包房前。
  冷元初,遭遇两次暗杀,仍这般心大走出王府,他到底该怎么保护她…
  逐渐有脚步声接近,温行川一转脚尖,闪进隔壁包间里。
  -
  冷元初今日穿着男装出的王府。
  佩兰昨夜赶了回来,只道香兰坚决不收身契,生怕小姐不要她。
  而为了这两张身契,那两个瘦马出身的慧菱和阿萱亦被佩兰带进王府。
  冷元初想起此前约好的一对酒家兄妹,让佩兰为她换身男装,来到这处首府有名的茶厅喝茶叙话。
  “此前和你们谈的,你们可愿接受?”
  此前给冷元知寄信时,冷元初偶然遇见的这对张氏兄妹。
  那日兄妹俩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板车的酒坛子,神情落寞走在繁华的街巷上。
  冷元初让佩兰过去问话,知道他们是高淳县宁醴酒坊家的。
  高淳县来了个徽州的酒商,把县令买通后,垄断了高淳县的酒市,只销售徽酒或是在他那“上供”的本地作坊酿的酒。
  这对兄妹来上元县碰碰运气,没想到上元县是皇城根,规矩更多,不允许他们在街巷随意卖酒。
  那时冷元初心情烦闷,不顾佩兰阻拦要他们打了一勺尝了尝,自认是
  好酒。
  冷元初只说了句大板巷有闲铺,可借给他们把酒卖掉,省下舟车劳顿,兄妹俩当即感激不尽。
  如今冷元初离不开王府,又缺钱,给那小红赎身谋生的钱快把她的小金库掏空了。
  冷元初不想管越国公府要钱,更不敢让王府人知道一个郡王妃现在穷到没钱打发下人。
  这对兄妹约她来谈长租,她当然乐得很,便冒险换成采买小厮的行头,悄悄溜出王府。
  冷元初不知她满身的香气,和她含糖的声线是没法掩盖的,隔壁站着的温行川听得清清楚楚。
  大板巷有她的铺子?卖酒?
  温行川蹙眉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她若想买什么与他要就是,现在当着平头百姓大谈:“我缺盘缠,租金不能再让了。”
  温行川听着听着,没注意他已勾起唇角快笑出了声。
  温行川听见那酒家兄妹言:“自家酒之前卖得不算多好,兴许哪天就回高淳县给那奸商行好处,回本地经营…”
  他再听冷元初长长叹息,三人又博弈半天,听见他们达成一致,先按营业收利抽成。
  随即便是桌案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和推门而出的声音。
  温行川走到窗前微微探望,那扎眼的王府小厮的装扮让他移不开视线--
  冷元初换了这身男丁短打,鬼灵精怪的模样,再想她方才市侩至极、伶牙俐齿的言谈,温行川忍不住叹息:她为了出王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盘缠?
  她还在想离开他?
  温行川呼吸一窒,心口被脱线跌落的大中通宝一下下砸着。
  *
  温行川一连几日没有回仰止园。
  冷元初心情亦不好,得知江宁分号被炸,她更恐惧朝向她与冷家的幕后黑手。
  日日祈请知哥哥,读过她的信务必听她的话,万不要赶来江宁。
  直到一个惊雷骤雨的仲夏夜,温行川满身酒气进了抱山堂。
  冷元初本换好薄衫就要睡觉,但温行川径直走到她面前,抬手握住博物架,把她圈在身前方圆寸地。
  温行川清醒时冷元初就怕他,现在看他满眼血丝,脸色又暗得难看,一身酒味熏得她不舒服,弯下膝盖想逃走。
  温行川一把揽住冷元初的腰,把她按了回来。
  “殿下醉了,妾身帮您安排解酒汤。”冷元初软着声说着脱身之策。
  温行川越靠越近,冷元初拼命躲着,直到被他一把握住下颌,不得不直视温行川卷着复杂情绪的乌眸。
  “你爱本王吗?”
  温行川喝醉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峻,反倒带着几分朦胧的缱绻,又藏着一点点罕见的脆弱与期盼。
  冷元初闻言鼻子一酸,眼泪一点点蓄在大大的眼眶里,打湿纤长的鸦睫。
  爱他吗?爱过,若非不爱,她拼死抗婚都不会嫁进这吃人的皇室里。
  可她现在爱他吗?
  他站在冷家的对立面,他会举起屠刀杀了她和她的家人。
  她如何能爱一个要杀冷家族的刽子手?
  冷元初的头蓦地痛起来,眼前遽然闪过滔天巨火,空气到处飘飞着火星子,木梁被烧得漆黑,噼啪作响--
  冷元初瞪大杏眼,眼看着那木梁断裂,就要砸向她--
  身上陡然落下沉沉的重量,冷元初从幻境出离。
  是温行川,正在俯身抱紧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白皙的肩窝里。
  许久许久,久到最后一只蜡烛燃尽,一滴蜡泪无声滴落在錾胎珐琅的烛台下,一片黑暗。
  “无妨,只要本王爱你就够了。”
  第28章
  穗德钱庄议事厅。
  匆匆往来的各大掌柜、总管和司库一个个脸色凝重,忧虑不安。一张张桌椅浓郁的檀香,混着男人们沉重的呼吸和烟气,浑浊不堪。
  就江宁分号被炸,冷元知在总号忙了三日三夜,昼夜不停计算此次爆炸带来的损失和那些亡者的赔偿。
  有无辜的路人,亦有他信任的、即将告老还乡的佟掌柜,和为钱庄兢兢业业三十载的王主簿。
  韩若怕儿子无暇用膳,提着饭盒为冷元知送他爱吃的白鲞醉鸡、糟溜河鱼,见儿子毫无胃口,耐心劝慰:
  “钱庄百年基业,战火中都挺了过来,别太累到,身体要紧。”
  “姆嬷。”冷元知合指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眼底的黑团让韩若看着心痛,为儿子倒了杯安神茶。
  冷元知饮了一口便放下,语气严肃:“姆嬷,我还得去江宁。”
  “万万不可!”
  韩若急忙大喊,就连她抹额上绣的仙鹤都在瞪眼阻拦冷元知。
  冷元知看着不过五十有二却已满头华发的母亲,心口酸痛。
  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去江宁,可他的元儿,还困在王府里,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道理你都懂,知儿,你是大东家,必须稳住场,炸分号的是谁你我都知,如今冷家祸在眼门,行事要分轻重缓急!”
  韩若按住冷元知颤抖的肩膀,续言:“我知元儿辛苦,但她是冷姓人,冷氏族需要郡王看在郡王妃的面子上免遭灭族…”
  “可元儿,她不是!”
  冷元知猛地仰头看向一袭黑衣的韩若,今日是他三哥的忌日,虽非亲生,韩若依旧会为他寒食祭祀。
  韩若正色道,“冷兴茂的确参与了徽帮,卷进胡雍的诸多罪孽中。当初冷兴茂送元儿嫁给郡王,就为了败露后换一张保命符。”
  “可是姆嬷!”冷元知忍无可忍猛然起立。
  “贪毒的叔父,就这样把元儿从我身边抢走!我明明就要娶她,就要娶她为妻了!我不信她是冷家人,姆嬷,你明明早看出我对她有情,为何不曾提过她是我堂妹!”
  韩若沉默半晌,只道:“你年龄不小,该娶个好媳妇陪你度过余生了。知儿,不要再等元儿,她就是你堂妹,你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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