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刺骨的痛意没有如约而至,冷元初闻到那熟悉的气息,抬起泪眼,看到温行川正握紧那御赐乌木拐杖,满眼恨火灼烈,又夹杂着难以置信。
  一身玄袍衬得温行川身段更为高大,以及更为森寒的气魄,此刻他只轻轻施力,冷兴茂却如扛下千钧重坨,“砰”的一声
  闷响,四仰八叉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这六旬老翁只够“哎哟”一声惨叫,晕了过去。
  温行川蹲下来半跪在冷元初面前,看着冷元初无神的双眸,心如刀绞。
  第22章
  温行川不想碰冷家的任何东西,奈何他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冷兴茂那狠毒的巴掌落在冷元初的脸上。
  此刻栖霞堂里,原本面向郡王妃鼻孔朝天的臃肿管家,早已被这一屋子主子迥然的神情吓得双腿发软,再看向郡王恨极之余那额上暴起的青筋,更是吓得土灰面色,筛糠般颤抖不停。
  邱馥面带愧色传了公府最好的马车——属于冷兴茂私人的、用六匹汗血宝马驱动的香盖鹤辇,将郡王夫妇送回王府。
  公府管家都是人尖子,早在马车里燃起小宗香,可冷元初闻到这与冷兴茂周身同样气味的熏香,再也扛不住,开始干呕起来。
  温行川连忙用铜炉内盖把香火断掉,再拉开车帘通风换气,见冷元初瘦窄的身板倚靠在另一侧的贴满宝符的厢壁,一双削肩不受控颤抖着,温行川实在无法忍受,靠近些将她搂回怀中。
  冷元初离开王府时面上带着轻纱,这纱角的秀兰还是她近日无事绣来孤芳自赏,如今竟成了掩盖淤青的遮羞布。
  那紫调兰花早被泪水打湿,失了光韵。
  温行川把这面纱揭去,将薄唇轻轻落在淤青旁边,试图安慰冷元初,亦是在抚平自己呼之欲出的杀意。
  在大燕律法里,男人责打儿女,甚至责打妻妾,都算家宅内务,非人命官司,衙门不受理。
  冷元初是知道的,或是说来公府前她已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公府的家法。
  但当那巴掌毫无征兆落在脸上,将她的自尊和自爱全部扇到北冥八荒,她再也无法用幻想来填充自己心中的蛮荒之境。
  离开绍兴时她去过城隍庙,面对那慈眉善目的永镇侯李颙,叩首燃香,而后捧着茭杯,在香炉上方郑重绕上三圈,默念心愿。
  她这一生,最渴望的就是被人爱,结果却是卦卦不得求,次次占难安。
  到了今日她终于明白,她从前不曾拥有的父母之爱,往后更是不配拥有。
  冷元初从温行川的怀里慢慢解脱,静静倚靠在一角,心哀至死,不发一言。
  温行川试图说些什么,可他至今才发现,他们相处这么久,他主动问起冷元初的,竟没有几句不带目的、可堪回忆的。
  二人坐隔一尺,温行川那温暖有力的大手渐渐覆盖住冷元初落在锦垫上的小手,见她没有躲,他再慢慢拢紧那更加冰凉没有温度的柔荑。
  冷家实在不太对劲。
  不讲冷元初是越国公四十多岁才有的幺女,活该千宠万宠,与她类似的甘棠、还有吏部侍郎家的小女儿,都是各自家族的掌上明珠。
  听说甘棠的小姑姑不顾甘乾大学士的反对,非要嫁给一戍边小官,后来被负了心,和离不成偷跑回江宁。
  还是甘老爷子亲自去的包克图,把那男人胖揍一顿,指着亲家所有人的鼻子骂够后,连嫁妆都收了回来。
  可在冷元初身上,看不出一丝受父母宠爱的痕迹。
  唯独提及与她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冷元知时,她的眼眸里还能有些光亮。
  冷兴茂与邱馥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冷元朝,如今已四十有二,比温行川的父亲温琅还要年长一岁。
  二十多年前娶一门当户对的妻子,听闻受不得邱馥处处胁迫,怀着孩子跳湖自尽,而后冷元朝不管越国公夫妇如何焦虑孙辈,再未续弦。
  次子冷元朔,如今三十有六,同样是因妻子拒绝生孩子,受不了公婆摧残,被冷元朔带走,远去广州府自立门户,靠海上贸易成为南洋巨贾,眼下正率大燕百艘巨轮出使西洋诸国。
  想到这里,温行川思路顿住片刻。
  冷元朔娶的,正是他的小姨,林婉淑的亲妹妹林珈珞,也就是说,论这层关系,冷元初还算长他一辈。
  温行川侧过头看向冷元初,只见她完全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直直盯着那窗框上的绳结,没有任何活力。
  过了近一个时辰,马车才从江宁县城西悠悠驶到上元县中心的亲王府。
  -
  次日,温行川动身去刑部前,看向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冷元初。
  他知道她直到四更才勉强睡下,如今他翻身下床的动静又吵醒了她。
  温行川原本想着轻一点穿好衣袍,让她再睡一会,没想到等他脱下寝袍,冷元初忽然坐了起来,拢了拢睡乱的长发,便光着脚站在地上,要为他穿衣。
  “把鞋子穿好。”温行川语气严肃,虽是暑伏,可那寒气会从四面八方侵入她这不爽利的身体里。
  冷元初一顿,而后两只小巧的玉足。交替踩进地上的绣花鞋里,再把鞋跟认真提上。
  她再把那早备好的正红朝服为温行川穿好,在他身前身后绕了下,将白玉嵌板为他扣好。
  温行川低着头,看着冷元初光滑圆润的头顶,和那又长又卷的睫毛,昨日心中那极度的空落被慢慢填平。
  温行川走的时候嘱咐冷元初多睡一会,出门后看到忙碌煎药的佩兰,吩咐她盯紧冷元初把药喝光。
  佩兰领命,本以为要再过一会进到内室为冷元初梳妆打扮,铺床喂药,却在郡王走后没一会,听到冷元初唤她的声音。
  佩兰看着冷元初脸上的青痕泛起点点的紫,一时心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又该怎么办?”冷元初眼里泛涌着泪光,与跪在她面前的佩兰双手相握。
  如今留在王府里,她依旧会被父母要挟。
  只因一个“外室”,母亲竟寻来一对瘦马。
  比起李昭漪,母亲这一举动更是在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羞辱她。
  更别提父亲这一巴掌,扇走所有的亲情。
  “小姐,要不就留在郡王身边,请他庇护--”
  “不。”冷元初摇了摇头。
  所有烦恼的源头都在于这不匹配的婚姻,虽说温行川从天而降帮她解了围,但他看向她的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更多是怜悯。
  可她不想被人怜悯,这种感觉,她已经体会十载了。
  虽然韩若和冷元知对她很好,让她在不知自己同为冷氏族人之前,有了很多家的温暖。
  但是,她终究是顶着吴姓在冷家祖宅生活了十载,这份寄人篱下的哀,又有谁能懂?
  冷元初看向跪坐在她面前,衣着朴素却难掩姝丽的佩兰。
  说来她甚至不知何时认识的佩兰,记忆里有第一次见到冷元知、第一次见到韩若,唯独记忆里,没有与佩兰初相识的场景。
  那一声声熟悉的“小姐”,仿佛从很久远的记忆深处,就开始存在。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冷元初俯身揽起佩兰的手,摩挲她掌肚上的轻茧。
  “从小姐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很小的时候。”
  佩兰不再哭泣站了起来,哄着冷元初把那产后调理的汤药喝尽。“我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家在何方,仿佛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小姐。”
  冷元初抱紧佩兰,她丢失的那段记忆,不知佩兰知不知道。
  可佩兰没有回答她,在屋里屋外忙前忙后。
  -
  佩兰忙好后带着冷元初新写的信,到王府外寻新的驿馆,仍旧寄往绍兴。
  才出王府,佩兰就看到那一身玄黑的叶骏。
  只见叶骏宽肩之上搭一把三尺长的精钢长剑,正虚抬着双臂,手腕随性搭在剑把和剑鞘上,大大咧咧向她走来,站在她面前,一脸桀骜。
  佩兰不喜欢叶骏,若非要在郡王随身侍卫里做比较,那个相貌一般但内敛稳重的小昉可比这个生了张好皮囊,但笑起来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叶骏强太多。
  “闪开,别耽误王妃娘娘正事。”
  佩兰倒也不怕叶骏,反正小姐一日做郡王妃,她面对这帮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有一日底气。
  叶骏性子奔放,平日里每次见这佩兰垂着头,脚步匆匆,仿佛河渠里永不停歇的水轮一般忙碌,总让他升起一股想要逗一逗的心思。
  但想到郡王吩咐的大事,叶骏还是一转鞋跟,恭恭敬敬给佩兰
  姐姐让开一条路,目送她走远。
  那日郡王非但没有罚他,反而让他盯得更紧,想到郡王和郡王妃的感情竟离不开他的努力,叶骏忽有一股有荣与共的责任感。
  -
  温行川早朝结束后直接去了刑部。
  诸位五品之上能查案的官员如今都是脑袋别在各种材质的腰带上干活,全家性命都寄托在郡王的态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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