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行川想要阻止,可他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再一次眼看着智愚在他面前坐化圆寂,温行川低下头,惊恐看到冷元初面中的血色褪尽,正在悄然枯萎衰败!
  元初,元初!
  不,不对,这还是梦!醒来,温行川,冷元初在你身边睡得香呢!
  温行川摔跌到冷元初身旁的一刹那,这间草屋地面破裂,他与无知无觉的冷元初一同跌入深渊,再站稳时,眼前唯有无尽黑暗--
  一阵嘤嘤哭声幽幽传入他的耳中,带着难以诉尽的悲戚,他立刻回过身,只见冷元初满脸泪痕,孤零零站在一座燃着熊熊大火的宅院里!
  那不断滑落的泪水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温行川已然崩溃,不管不顾冲进火海。
  炽热的火苗冲天而起断了路,他忽看到另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有大人,也有孩子,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他们的衣衫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冒着丝丝青烟--
  尸山面前,站着那个救过他的小姑娘!
  “救我,先救我!”是记忆中的声音!可那火焰已在灼烧他的发丝、衣角,他只能奔向一处!
  “温行川,去救你的妻子!去救冷元初!”智愚的声音再度响起--
  温行川在冷元初即将窒息的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正当他要背起她
  逃离火海,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小姑娘,怒目而视,举起匕首刺向冷元初的心脏…
  温行川大吼一声醒来。
  -
  一切都是梦,他从未做过这般真实恐怖的梦!
  汗水染湿温行川的鬓角,蜿蜒着流过颧骨,滴落在中衣后失了踪迹。
  冷元初,冷元初。
  温行川猛然看向枕侧,她不在。
  一个激灵让他立刻赤足站在地上,环绕四周,只见冷元初带进来的家具嫁妆,都蒙了白布。
  对了,她说过今日要回公府,把那和离书签好后,便会尽快搬离仰止园。
  温行川逐渐平息噩梦带来的恐惧,下一瞬,心口又被无尽的海水涌入,一下一下重刷着,却怎么也填不满心中的空落。
  为什么心会痛,为什么在她与他即将自由的同时,心会这么痛?
  温行川努力克服着,自行走去湢室,沐浴净身。
  看向那松柏屏风,曾经冷元初站在那里,软软唤他“发生什么事”,可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温行川侧过头,看池沿。
  曾经冷元初坐在这里,帮他擦拭,如挠痒痒一般,可这里早已没有她的姝影。
  温行川撩起温泉水洗了把脸。
  他不应该这样的,只不过在一起生活三个月,他温行川,不应对冷元初有这么大的依恋。
  温行川心生焦躁,不得不匆匆洗好擦干,半裸着走出湢室,自行寻找长袍时,又在回忆冷元初。
  从她手里接过寝袍时会触碰到她的手,温行川攥着衣服,忽然感觉那冰凉的温度从锦缎传至他的身心。
  她的寒症还没有说法,她的小产还没有……没有养好,她就要走了。
  温行川再度环顾这被盖好的家具,和上面捆扎好的,来不及收到箱子里的书册。
  温行川蹙了蹙眉,看向给她留好的书架上,还有很多书没有打包。
  心微微安住,可当他看到那些书,是他的诗册、他的政论集……
  每一个他亲笔写下的字都在跳出来,鞭打他,嘲笑他,如今是冷元初不要他了,连带着他写下的东西都不要了。
  有朝一日,她也会忘了他吧?
  温行川转身坐在书案,挑了颜真卿的字帖要临摹,可眼前又出现冷元初站在书案另一侧,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坐在这里看书?
  他答应她时几度想说,他不是她想象的那么不通人情,她在这屋子里想做什么就做,不必向他请示。
  那段听雨读书的时光,很美好,可惜短暂如流火。
  温行川把笔放了下来。
  深深叹气后,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
  他好像,舍不得她走。
  可他既然答应冷元初,君子一言九鼎,他不想在冷元初面前做小人。
  温行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抱山堂走出,前去书房静一静。
  温行川记忆力过人,细微差别他都能觉察到。
  就比如长书案摆放着的,是他曾经因为寻不到,凶了她的那个折子。
  温行川没察觉自己实际是屏住呼吸走过去的,缓缓拿起折子,看到下方压着她写的信。
  寥寥两句话,「已寻到,没有看」。
  温行川的薄唇微不可察动了一下,双手握住折子的两端,把它打开。
  是他上书请求皇帝退婚的折子,被皇帝退回。
  温行川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反复捶打,不光是冷元初,就连他自己都很想逃,逃离这方圆之地,逃离没有属于冷元初满身兰香所覆盖的处所。
  与她分离这不到十二时辰里,他已经在无数次想她了。
  为什么?明明已经想好,他们不合适,她的父亲要颠覆他温氏的天下,他又有什么立场要冷元初承担做他妻子的责任?
  如果真有一天越国公因他的狂妄、因他的通敌沦为阶下囚,到时让冷元初如何做,他又该如何做?
  就算没有这些,越国公如今满心满眼算计他和父王,她夹在中间,又该怎么做人?
  况且冷元初走得这么,坚定,想来是对他没什么感情吧?
  可他三番五次猜疑她,又有什么资格要她爱他?
  温行川人生头一次这般踟蹰,不断打破自己的结论。
  反复思虑间过了膳时,只是这次膳房新来的仆役谨慎很多,看到郡王走过膳桌,立即端出菜品到抱山堂。
  温行川看这一整桌的绍兴菜,沉默良久,终于拿起腰封,一边扣好,一边向着他的飞赤马走去。
  -
  越国公府高大厚重的府墙内外是两个世界。
  为体现亲民恒顺,公府没有驱赶原本住在这附近的平民,岁时节令还会大开府门大摆流水筵席,迎接四方来客,不管达官贵人还是乞丐流民,都能感受到来自越国公的那份豪气与大方。
  但公府里,已然刮起狂风骤雨。
  那富察太太走的时候,一脸知道重大密辛的神色,脸上的肌肉不受控颤抖又绷紧,想要立刻找人诉说,又怕传错了消息,得罪这最大的恩人和客商。
  -
  邱馥立在栖霞堂的折扇门前,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
  冷元初没有跪着,也没有陪邱馥站着,依旧坐在主座上,她看出邱馥很想说什么,但她知道不先开口是上策。
  一切尘埃落定,她回绍兴去,与这唯有生恩的父母,依旧保持祭祖时见一次面的次数比较好。
  长久沉寂,邱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知道当初为什么要你嫁给郡王吗?”
  冷元初立刻回答:“知道。与亲王府结姻,换取利益。”
  邱馥转过身看向冷元初,“你知道要换什么利益吗?”
  冷元初顿了顿,思索一下那封信,回了邱馥,“此前的权力不被亲王剥夺。”
  “你错了。”邱馥立刻打断冷元初,“是不被皇帝剥夺。”
  冷元初深吸一口气。
  邱馥走近些,站在冷元初面前。
  “亲王无势力,公府从不把他当回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皇帝动了心思,必须积极应对主动出击。”
  “可是母亲,”冷元初站起来,她的个头要比年迈矮小的邱馥高很多。
  “母亲,我的存在,又能帮家里做什么呢?”
  邱馥哼了一声,“自然是要郡王站在本家立场说话。”
  冷元初撕掉早被她抠裂的丹甲,实话实说,“可是母亲,我做不到,郡王对冷家,有偏见,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邱馥噗嗤一声笑了,偏见?那不是偏见,不过是温行川更想灭了冷家罢了。
  邱馥想起,当初与丈夫谈及儿女婚事之时她便曾说过,郡王那个偏执性格,指望靠一个女子,还是没见几面的女儿来期望郡王能改变,无异于水中捞月。
  自然被冷兴茂判定为妇人愚见,不管不顾韩若和冷元知的想法,把她强行塞到郡王身边。
  那如今这般,丈夫应有心里准备吧?
  邱馥思索着,看到一身鹤袍的冷兴茂拄着拐杖却大步流星走进她的栖霞堂,径直来到缓缓起身的冷元初眼前。
  她来不及阻拦,眼看冷兴茂扬起枯手,打了冷元初一个巴掌,再铁石的心肠都被撼动--
  “老头子!”
  冷元初被这一巴掌打到跌坐在金砖铺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迅速蔓延开来,从脸颊一直钻到心底。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一阵阵发黑,半晌回不过神来。
  “冷家真是白养你这个废物,你去死吧!”冷元初看到那杖尖已然离地,紧闭双眸做好承受杖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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