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除了在熟宣上多落了几点墨汁,没改任何现状。
  冷元初未发一言,绕过墨点继续抄着,认认真真,一笔一划,不漏一字。
  温行川盯着她把这张纸抄完,趁她换纸的空档把笔夺走,丢在水丞里,见她手指尖染了一片墨汁,立即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伸到水丞里大力揉着。
  把那污迹全部洗掉后,他仍在不断揉搓着每一根白嫩纤细的手指。
  这双手,为何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到底什么毒,能害她这么可怜?
  温行川忽想起今日刑部侍郎来汇报时说的,落水的女子和持火铳的贼人都是提前服了毒,就像是知道他在乞巧之夜一定会出现在贡院,甚至会走到人群中一样。
  可他分明是看到冷元初在,他才克制住厌烦,走进闹市里。
  咸熵邀他去贡院,甘棠邀冷元初去贡院……
  温行川呼吸沉重了些,他们可否值得信任?
  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孙,温行川自幼没有任何同龄伙伴,郄贤是十岁认识的,皇帝指给他的伴读,后来出家做了道士;咸熵是十二岁那年重伤时认识的,彼时咸熵因被家人嫌弃而自卑、全靠偷自家医书自学的幼子,温行川意外发现他能说话,互相鼓励着成为了朋友。
  若他们背叛了他,那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交心的人了。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瞧她明亮的双眸似是蒙灰,又伸出左手提笔蘸墨、非要继续抄下去的倔强模样。
  再想到她寄给冷元知那封,要那男人帮她,与他和离的信。
  温行川脸色一瞬阴暗下来,松开冷元初的小手。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你抄这《内训》吗?”
  冷元初垂着眼,一边抄着一边回答:“是因为我出府了。”
  “你可知外面多危险,你我处境多——”
  “我只知你不让我出府,是怕我发现你在外有外室。”冷元初哽咽一声,笔尖停顿下来,。
  温行川一眼不错盯着冷元初的软唇,确定她因为这件事情生了怨怼。
  小女子的心思不比她的父兄,简单纯粹太多,不像那个李什么,一看便知藏了很深的想法。
  温行川的语气从未有过的缓和,“她不是外室,本王向你承诺过,只有你一个女人。”
  冷元初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
  温行川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将《内训》合上。
  “知道有这本书,闲来无事好好看看,不必再写了。”
  冷元初伸手把那不算薄的书册再度翻开,笔未停,继续抄着。
  温行川皱了眉不再拦她,想看她到底倔到什么时候。
  -
  “不要抄了,过来用膳。”
  到了晚膳时分,温行川坐在抱山堂的小桌前,迟迟听不见里间冷元初起身时椅子碰撞的声音。
  温行川盯着热腾腾的菜品轻叹口气,走回案牍前,见他的妻子依旧坐在那里抄书。
  此前冷元初被迫接受的那些行止坐卧各种礼仪,现在落在温行川眼中,是她未曾松懈一刻,一举一动极尽女仪风范。
  雕花牗窗敞开着,轻柔的晚风缓缓抚动她如墨般长发,几缕发丝拂过她无瑕的脸颊,落在她的鼻尖。
  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光影如梦。
  但他知道冷元初在较劲,他不喜欢妻子这样,话已说开,再耍脾气是她不对。
  “你不要与本王置气。”
  冷元初没吭声。
  温行川火气升了起来,要看看他这个妻子,到底能拧到几时。
  -
  直到三更鼓点声落,冷元初连口水都没喝,哪怕温行川已经倒好,摆在她面前。
  抄好时,冷元初感觉手已经抽筋了,笔不经意从手中滑落,吧嗒一声摔在桌案上。
  冷元初终于抬起睡眼看向温行川,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倚靠着书案,就这样一直盯着她到现在。
  “过来吃点什么再睡觉。”温行川先开口,声音有些暗哑,没带任何情绪。
  冷元初站起身,望着温行川的凤眸,平静而言,“我吃不惯王府的饭菜。”
  温行川拉住她的手准备向外走,“膳房换了御厨,给你做了绍兴菜,还有你喜欢的菜饭。”
  “我不想吃,不饿。”
  “你身体吃不消的。”
  “我身体自己做主。”冷元初说完,身子一歪,晕倒在温行川的怀里。
  等冷元初醒过来时,已过次日午时。
  她自行揭开床帷,看到佩兰站在茶台,背对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的。
  “怎么了?”
  冷元初自行下了床,趿拉着绣荷鞋走过去,佩兰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恢复笑靥,搂着冷元初坐在绣凳上。
  “小姐昨日走那么多累坏了,咸太医来配了药,趁药还温着,快些喝掉吧。”
  冷元初抗拒不得,只好把
  那整整一碗苦药都喝了下去,连碗底的药碎,都被佩兰破天荒要她嚼掉咽下去。
  冷元初坐在凳子上搂紧佩兰的腰,把下颌搭在佩兰平坦的小腹,仰着脸笑眯起杏眼,语气愉悦:
  “我昨天终于把《内训》抄完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抄吗?”
  佩兰没心情听冷元初说这些没用的,眼下那复杂的药方,她正拼命往脑袋里记,哪个先用,哪个后服,冷元初唤她好几次才回复一句,“怎么说?”
  “那《内训》里,皇后给了公主县主们和离的后路,我反复研究一晚上,觉得用在我和郡王和离上,应也可行。”
  冷元初坐直身子,神色严肃,却不知她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毫无攻击力。
  “和离书写好后,要郡王同意,王府同意,再要本家同意,递交宗人府,我就能与郡王和离了。”
  没等佩兰插话,冷元初激动续言。
  “此前我以为既是皇帝赐婚,和郡王和离还要叨扰陛下他老人家,可是昨夜我想了想,若是有公主,她的婚事也一定要皇帝赐婚,既然《内训》中没提,想必就不用了。”
  佩兰实在无法阻拦冷元初的自言自语,悄悄看向门缝外清晰可见的朝服。
  郡王正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不光温行川听得清楚,一旁紧张到满头大汗的咸熵听到这皇室密辛,早已惊得大气不敢出。
  怪不得昨日郡王找他问那奇怪的问题,甚至还问到他对甘棠到底是动情还是,动欲。
  不过眼下他不光要保守郡王妃要和离的问题,还有更严峻的秘密,郡王让他把这件事完全烂到肚子里。
  郡王妃小产了。
  看这样子郡王妃没意识到,不幸之中的万幸。
  昨夜温行川把咸熵传到王府,咸熵发现郡王妃小产,只得如实相告。
  他自然看到,郡王那双平素透着坚毅的眼眸,满是震惊与哀伤。
  温行川先从无尽的自责中解脱一臾,与咸熵到另一侧的房间叙话。
  此刻温行川只觉得心被万剑穿过,疼得他无法呼吸,虽然未曾想过成为父亲,与冷元初在夫妻之上再成为一个孩子的父母。
  但当他得知冷元初因为他的过失,有了孩子,又失去了它,这份痛苦和自责,从昨夜得知此事起,一直紧紧箍住他,让他完全无暇顾及旁的。
  “殿下也别太自责,娘娘的寒症让她留不住孩子,眼下治好那寒症更重要。”
  咸熵宽慰郡王,心里不断思索,从第一次见到郡王妃为她号脉起,便察觉到娘娘身体的异常,但他回到太医院翻遍所有医书,都没找到任何可参考的疗案。
  温行川回过神时,腕上的佛珠早被他取下,不断盘转着,咸熵见状,壮着胆子多说一嘴。
  “微臣能力有限,不过我那云游四方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偏方,助娘娘早日恢复安康。”
  ……
  温行川送走咸熵,本想走进内室看看冷元初,但佩兰禀郡王妃喝了药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便没进屋打扰。
  温行川站在牗窗前,注视他们喜床里香甜睡着的冷元初,过了好一会才离去,前去柘园提审李昭漪。
  敕造亲王府修建时,多修了好些园子,期盼多子多福,可伴随林婉淑时隔十载才有第二个孩子,帝后就不再指望她还能为皇室延续血脉,王府类似柘园等,原本装潢一新的园林,渐渐荒弃,紧锁大门。
  李昭漪被带进来时呛了一鼻子灰,咳嗽好几声,嫌弃一瞬即和那命大的丫鬟小琯一起打扫起来,甚至还吩咐起侍卫们过来帮忙,看得叶骏几个侍卫们目瞪口呆。
  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只不过今日都见到亲王妃怒极的架势,以及郡王要杀人的气势,他们几个人精,当然不会太顺李昭漪的心思,快速躲闪到庭院各处,保证这女子有口气活着就算交差。
  等温行川来了柘园,李昭漪才从床上起来,见了温行川第一句话便是。
  “这王府里连个像样的吃食都没有?”
  一句话触犯了最近王府的禁忌,温行川瞬间想起冷元初晕倒前清晰告诉他“吃不惯王府的饭菜”,再看向李昭漪,连最后一丝对女子保有的客气态度都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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