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藏刀 第66节
他言语激愤,怒火冲天,又占了天大的道理,谁还能再替关如是出头碰壁,连霍臻也不敢多言,羞愧之中拂袖而去。
宁承轻挨到萧尽身旁,悄悄拉他衣袖道:“曲大哥为了护你这般动情。”萧尽道:“他为陈大侠伤心,也不只为我。”
宁承轻笑道:“为陈大侠伤心固然是有的,可曲大哥是绿林英雄,流血不流泪,若不为你岂肯在众人面前示弱。你这小狗讨人喜欢,大家向着你也是福气。”
萧尽只觉他手指在自己掌心拨挠,不由笑道:“没有你,咱们与曲大哥又怎会有这段缘分,说来说去还是你有福气。”
宁承轻与他相对一笑,劫后余生心头喜悦,这半月多来所受苦难痛楚终是烟消云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泪照血书侠骨香
曲敖小心翼翼将陈唐风的尸骨收拾起来装回瓷坛,又用厚布包好缚在身上。
宁承轻道:“曲大哥可有去处?”曲敖道:“我原本以为陈大哥是为我所害,当年将他落葬后再无脸回去见他,多亏有你告诉我真相。如今既知是关如是害他丧命,便不能再将他葬在北医仙谷附近。曲某一介武夫,父母早亡,无妻无子,自是孑然一身。当年本想与陈大哥结金兰之义,携手闯江湖,既不能如愿我就带陈大哥尸骨走遍山河,将他活着时未曾走过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罢了。”
萧尽听他说了这番话,虽多无奈憾意却又豪气勃发,一时热血上涌道:“曲大哥要去哪,咱们也相送一程。”
曲敖笑道:“你俩伤势初愈还不曾大好,怎可跟着我餐风露宿,今日惜别,来日何愁不能再见。”萧尽见他去意已决,心想这些日子他带着陈唐风的尸骨四处漂泊,也算了却心愿,或许不愿有旁人打搅,只得依依不舍道:“曲大哥常来江南走动,我与承轻有了落脚处定会想法送信给你,请大哥与陈大侠一同来小住做客。”
曲敖笑道:“好好好,有那一日,不管曲某身在何处也定千里赴会。”两人用力握一握手,曲敖向宁承轻抱拳道别后就此离去。
至此,宁承轻与各方恩怨唯剩十余年前宁家灭门这一件,温南楼深知他百般拖延,其实内心不愿对人说明,可这既是他家中秘密,又关系到各派仗义襄助死于宁家的武林义士,不明不白终成各人心结。好在方才曲敖将陈唐风与关如是的旧案说明,此刻群豪都觉宁家之事虽有蹊跷,但萧宁二人行得正、坐得端,一路而来仗义行侠、舍己救人,正是得人心而无可指摘,因此再不想为难他们。
宁承轻在人群中不见丁以绣,便向温南楼打听。温南楼道:“寒江剑阁的连少侠被鬼蜂蜇伤,我将他安排在空房养伤,请他叶师兄照料,丁大侠想必也在那里。”
宁承轻道:“鬼蜂毒性甚烈,蛰到深处必定当场就死,即便蜇得浅,时间久了也要溃烂生脓。还有哪些人被蛰到,咱们取药庐里现成的药材做了解毒药,分给各位治伤。”
温南楼喜道:“我也有此意,只是怕你劳累。”程柏渊道:“何必要这小子亲自动手,将药方写了,让老卢拿去做药就是。”说着又将卢天川唤来,卢家在京城中也算豪富,到了江湖被他如此差遣,却是交情甚好,笑道:“宁公子医术精湛,深得令尊真传,我虽虚长几岁,但以能者为尊,打个下手不妨事。”
他方才验骨时已对宁承轻十分钦佩,因此言语客气随和,宁承轻亦是以礼相待,拟了药方交给他。半日后解药熬制做成,分别给予各派中了鬼蜂之毒的人服下。
这日连若秋毒伤好转,叶剑成正扶着他在院中走动。
萧尽见他面颊被毒蜂蜇伤,虽已敷药包扎,仍有毁容之险,心想他原本年少英俊,因此毁了容貌岂不可惜。连若秋见了他却笑笑道:“萧少侠伤好了,我听师兄说这回全靠你和宁公子,咱们这一群人才能得活命。眼下我手脚还不大灵便,只等全好了才来拜谢。”
萧尽忙道:“连少侠不必客气,要这么说还多亏两位召集同门与各派英雄前来救援,救命之恩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
连若秋虽曾因丁家兄弟的缘故与他二人有些纠葛,可终是名门正派弟子,宁承轻不但舍命救了自己,连寒江剑阁这许多同门师兄弟都一并救下,心中如何不钦佩感激。
萧尽道:“连少侠伤得不轻,我这有外伤灵药,你擦在伤处或许能快些痊愈。”说着伸手到怀中取了七花玉苓膏的玉匣出来。
连若秋与叶剑成见他不吝将如此灵药信手相赠,都知他诚心待人,若推却反倒是自己虚伪做作,正要道谢接过,忽听一旁宁承轻道:“这药用不得。”
三人听了都一愣,宁承轻笑道:“连少侠不要误会,我不是贪惜灵药不肯送人,只是七花玉苓膏断骨生肌,保命为先,伤口好得快却易留疤。”
连若秋豪气顿生道:“男子汉大丈夫脸上有些疤有什么要紧,令师兄山洪下救了云门剑派冯少侠,如今面上也留了疤,谁能不敬他是英雄好汉?”
宁承轻听他夸奖段云山,十分喜欢,笑道:“那是自然,江湖英雄谁身上没几处伤痕。只是连少侠少年英俊又尚未娶亲,破了相未免美中不足,我这里已另配了药膏,连少侠自己用后有效,同门中有伤到头脸的亦可敷用。”
他将一盒药膏交给二人,叶剑成代连若秋谢过接下,正这时见丁以绣背了行囊,将长剑缚在背后,脸色凝重往山下走。
连若秋见他如此,忙唤道:“二哥,你去哪里?”
丁以绣道:“此间事了,我不便多留,你伤好些后就与师兄弟们一同回剑阁去吧。”连若秋与叶剑成都知他心结已深,如今宁承轻驱逐毒蜂救下许多江湖英雄,救命之恩早已与父辈恩怨相抵,再追根究底,强求他替父认错已是蛮不讲理。丁以绣虽执拗,但要他忘恩负义,不认救命之恩,那为兄长雪恨讨还公道云云也说不通了。
这几日他思来想去,终不得其要,早上起来才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从此回山中小屋,余生就在兄长墓前长伴,再不管江湖恩怨。
宁承轻见他郁郁寡欢,知道他自幼敬重兄长丁以锦,长此以往心事必成心病,想了想,下定决心将他唤住道:“丁大侠请留步。”
丁以绣与他本无交情,不去找他麻烦已是最大让步,谁想他竟出言挽留。不止丁以绣,一旁萧尽、连若秋、叶剑成、温南楼、程柏渊等人也颇感意外。
宁承轻道:“丁大侠,我知道你对令兄之死耿耿于怀,不得真相心中总是郁结难消。上回你拿出一块碎布血书,要我认我爹娘害死令兄,不知那血书你可还带在身上?”
丁以绣一心为兄报仇,这等要紧证物又是丁以锦亲手所写,自是小心收藏,日日夜夜随身带着,当下伸手到怀里将血书取出。
温南楼与程柏渊从未见过丁以锦的绝笔,一瞥之下见碎布上血字沥沥,都是心里一沉。
宁承轻道:“可否让我仔细瞧瞧?”丁以绣向来珍视这封血书,岂肯轻易交于他人之手,今日不知为何听宁承轻想瞧,反而就此递去。
宁承轻小心接过,将血书上能辨认出的字默默读了一遍,随后抬头望着丁以绣道:“我有些话想和丁大侠说,但只能你我二人单独相谈,不能再有旁人,丁大侠可愿听?”
丁以绣斩钉截铁回了一个“好”,宁承轻又道:“丁大侠武功超群,路见不平亦能出手相助,我想请丁大侠在程老爷子和温大侠面前立个誓。”
丁以绣目光一凛,问道:“起什么誓?”宁承轻道:“一是你我之间说的话,丁大侠不可再告诉别人。二是丁大侠此去若自暴自弃不得振作……就来世投胎变个小狗。”
众人听他前面说得正经,后来却又成儿戏,如三岁小孩玩笑一般,不禁有的皱眉有的苦笑。丁以绣哼道:“我此生不能为兄长报仇,原没打算有下辈子,你说就说,不说别碍我下山。”
宁承轻道:“那请丁大侠跟我到房里来。”萧尽怕他二人一言不合又生嫌隙,也想进屋陪着,宁承轻伸手一拦,笑道:“你也不准进来,我只和丁大侠说话。”
萧尽一愣,但见他心意已决并非玩笑,只得道:“那你小心些,别乱说话惹得人家打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
宁承轻还未接口,丁以绣已横他一眼。萧尽怕他为难宁承轻,也不敢怎样,只站在门外等候。温南楼见萧尽着急,劝他稍安勿躁。连若秋也有些担心道:“不知宁公子要对二哥说什么话?”叶剑成道:“宁公子虽聪明精乖爱捉弄人,却不会随便与二哥玩笑,不妨等上一等便知分晓。”
程柏渊道:“那臭小子何止爱捉弄人,嘴里也没个分寸,丁老二又是头倔牛,劝也不听,你们是他朋友,本该劝他放下仇怨,如何却反助他找上门来。”
萧尽与温南楼听他如此责备,都想当初你不也是一样十头牛都拉不回,比丁以绣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各人看在他年事已高,又一心维护宁承轻,才都不做声。
众人在门外等了许久,萧尽几次想敲门询问,温南楼都轻轻阻止要他不可打扰。连若秋与叶剑成知道事关重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倒十分耐心。
终于房门咯吱一响,应声而开,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却见丁以绣面色苍白憔悴,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悲色,短短一个时辰里竟似苍老许多。
连若秋迎上前去唤道:“二哥。”丁以绣充耳不闻,双眼直直瞧着前方,见远近有不少各派弟子、江湖侠士走动,有的与他一样已将行囊整备齐全,即刻要下山出谷,另有丁处舟、赵归义等与温南楼夫妇、程柏渊交好,尚无先行离去之意。
丁以绣痴站门前,萧尽却只记挂宁承轻,进屋一瞧,见他好端端的并无大碍才放心。
萧尽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怎么他出了屋子愣愣怔怔,好像失了魂一样?”宁承轻一扫往日计谋得偿时的玩笑之色,说道:“我问他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真相,即便事情经过并非他所想那样也非知不可?他毫不犹豫说是,我见他如此坚决,就将当年还记得的事如数告诉了他。”
萧尽道:“原来你记得当年的事,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害我替你担心着急,快说给我听。”宁承轻摇头道:“从今以后咱们谁也不提这事,就当我不知道罢。”萧尽虽万分好奇,但想他不肯说定有道理,且瞧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将来应当不会再来寻仇生事,如今救了这些江湖人士免遭蜂噬,自然恩怨两消太平无事,于是不再追问,只拉着宁承轻说些闲话。
二人正在屋中说话,忽听门外丁以绣放声道:“各位留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忆昔当年死别离
宁承轻本有些心不在焉,听他呼声反倒一愣,起身往门外走去。
萧尽瞧他神色有异,不放心也跟了出去。两人来到屋外,见空地上聚了不少人,原本向温南楼辞行的各门各派也都驻足暂留。
程柏渊见萧尽与宁承轻出来,气道:“丁老二不知中了什么邪,平日沉默寡言,大哥青竹剑客丁以锦去世后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哼,年纪不小如此依恋兄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不知要说什么,若还心里放不下非要与你这臭小子纠缠不清,我这老不死的便代他父兄好好教训他一番。”
他一口气臭小子老不死全说完了,宁承轻却笑不出来,目光转去瞧丁以绣,正逢段云山送吃的来,见此阵仗也微微皱眉,提着食盒走到萧宁二人身旁。
青竹剑客丁以锦当年侠名远播,声震武林,与其交好的各派高手不少,可丁以绣这个性子孤僻一心学武的弟弟却少有朋友,众人都瞧在他大哥面上称他一声丁二侠,实则与他都不甚熟稔。
丁以绣面色凄凉情绪激荡,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道:“在下丁以绣,家兄丁以锦十二年前死于江南药圣宁家。这些年我一心追寻兄长死因,今日终于自宁闻之的儿子口中得知真相。我知道诸位之中也有亲友同门死于宁家,但各人报各仇,丁某一向独来独往,不曾向各位打听过往,直到方才……我才知晓,各派死伤与家兄皆有关系。”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一愣,心想各派死伤与宁闻之有关还说得过,怎会与丁以锦牵连在一起。
丁以绣不容人细想,又要往下说,宁承轻跨步拦道:“丁大侠,你答应过不将你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况且你兄长之死与旁人无关,若我方才所说有什么误会,我再与你另做解释。”
丁以绣瞧他一眼道:“我从未答应你什么,即便真起誓,下辈子做猪做狗又如何?我也不曾误会,你说得清清楚楚,连只有我和大哥儿时玩笑的事也说得分毫不错,令我不得不信是大哥……唉,是他亲口说给你爹听的。大哥一生正直,从未做过亏心事。他因偶染恶疾,求医宁家,恰逢宁闻之仇家上门,得各派襄助齐聚庄中。大哥身染恶疫,自己浑然不知,虽得救治,不到半日反又恶化,一日间传遍庄中上下,无人得以幸免,山下村民亦受感染。宁家灭门与各派师友亡故,皆因此疫。我大哥生而光明磊落,死后背上祸害众人的骂名,我本于心不安,但为全名声让恩人之子成众矢之的,大哥泉下有知定也不能安心。我与大哥虽非亲生,手足之情却更胜同胞,今日就代他向各派受恶疫所累死于宁家的英雄赔罪。”
说罢他一掀衣袍下摆,双膝跪地向群豪连磕几个头,随后挺身而起道:“我与宁家恩怨明了,只剩大恩未报,宁公子将家传水月白芙交于我保管,丁某活一日便绝不让它再现江湖,有不死心的尽管来夺。”
群雄先听他自揭其短,将当年丁以锦之死真相公之于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磕头谢罪,再将水月白芙据为己有,可谓一气呵成毫不犹豫,说完飞身下山,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慑于他气势凛然,竟无一人阻拦。
连若秋与叶剑成也惊诧不已,忙携剑阁弟子一路追去,余下各派哗然,心中却都觉不是滋味,不多时已有人领了弟子前来向宁承轻说话,萧尽虽不认得此人,却见过他背后挂着黄穗的长剑,剑鞘与当日冯海寅的佩剑一样刻着“云门”二字。
那人道:“在下云门剑派常君砚,先谢宁公子与萧少侠救我冯师弟。”宁承轻道:“常大侠不必多礼,救冯少侠的是我师兄,你谢他就是。”
常君砚又向段云山道谢,说道:“寒江剑阁的连少侠与叶大侠遣人将冯师弟护送回时已捎了信将来龙去脉说明,敝派上下皆感念三位救命之恩。家师得知后与众师伯师叔商议,当年闵师叔之死一笔勾销,往日都是误会,此次派我前来也是为与宁公子冰释前嫌,如今丁二侠亲口说了实情,当真再好不过,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手施礼,与宁承轻道别。
云门剑派去后,又有其余门派前来告辞,众人承他救命之情,加之丁以绣素来为人执拗,绝不会三言两语被人劝服,既然他不惜下跪替兄长赔罪,自都深信不疑。
温南楼送走众人,留了几个知心好友善后。当晚,郭翎摆席请萧尽与宁承轻小聚,席间温南楼见宁承轻闷闷不乐,问他如何。
宁承轻道:“我原本只想告诉丁大侠他大哥是因病而死,没什么仇家,盼他不要终日耿耿于怀,想着报那空想的血海深仇。没想到他为人如此耿直,向众人和盘托出,实是有气魄有担当的英雄豪杰,是我小瞧了他。”
温南楼道:“贤弟不必这么想,我见他磕了那三个头,站起身来神色已非之前那般沮丧,正是心结已解,拿得起放得下,走出其兄阴霾,将来反倒能在江湖上好好成一番事业。”
萧尽极少见宁承轻如此郁郁寡欢,听温南楼在一旁劝解,只默不作声替他夹了爱吃的菜在碗里。宁承轻倒非优柔寡断、百结难舒之人,想了一会儿自行开解,低头一瞧面前小碗里鸡鸭鱼肉堆了许多吃的,萧尽还在替他夹菜,不由好笑道:“这么多我如何吃得完?”
萧尽道:“你多吃些,身子好了自然就开心了。”宁承轻道:“我哪有不开心,丁大侠走时说我将水月白芙交给他保管,从此后找我要水月白芙的人怕是会少许多。”
温南楼好奇道:“你当真给了他么?”宁承轻道:“今日当着姐姐姐夫和程老爷子的面,我实话实说绝无虚言,水月白芙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将我爹为我亲制的解毒药方当做绝世奇毒。我爹得知后一哂置之,与我娘玩笑取了水月白芙的名字,意为水中照月,芙蓉低昂之意。此前我与各派误会已深,蛇面阎罗等人又时时觊觎,这才将计就计借天下奇毒之名自保。我与丁大侠只谈其兄之死,从未提及水月白芙,他甘愿揽下麻烦替我挡灾,这份恩义实难回报。”
萧尽道:“既然没有,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说明白,扯谎总不大好。”在座几人都朝他望去,郭翎笑道:“萧少侠果然是爽直之人,可惜世上并非人人如你一般问心无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水月白芙这等早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你说没有,别人未必肯信,只有说了在谁手里,那人武功高强人所不及,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得手。我本想今日事了,不管水月白芙有是没有,都请我爹做主说已存在仙城山,没想到让丁以绣抢了先。也好,他一向独来独往行踪飘忽,又是个痴心练武的武痴,剑术武功之高应当还在我夫妇二人之上,由他揽在身上反而放心。将来若有什么事,咱们也当义不容辞出手相助。”
段云山听郭翎如此回护,又得知宁承轻认了她当姐姐,心中宽慰,席上敬酒致谢。
温南楼道:“咱们在这有些日子,如今谷中无辜的仆从、药童和船夫都已给了银两遣散出去,各派又走得差不多,但玄龙谷屋宇连绵,基业颇大,若就此空置怕以后引来盗贼匪类占山为王,难免四处作乱祸害乡邻。因此咱们走前索性将院落放火烧毁,将船也撤去,不教人再进来。”
程柏渊道:“很好,就要这般斩草除根方得安宁。”温南楼不曾告诉他玄龙谷禁地中关了许多被毒虫折磨的江湖侠士,如今罪魁祸首谢凤初已死,也算替他们报了血海深仇,这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怕程柏渊心肠耿直守不住秘密,因此连他一起瞒过。
宁承轻道:“我还想多留几日,谢氏父子虽为恶多年,但玄龙谷中有不少稀世难得的草药,一并烧去未免可惜,不如移盆另栽,将来养活或能制药救人。”温南楼甚喜道:“能治病救人自是好事,我与翎妹左右无事陪你多住些日子,也有个照应。”
郭翎道:“厨房还存着些米面,养了鸡鸭,多住十天半月绰绰有余。”温南楼笑道:“那我岂非又有口福。”众人听了都是一笑,其乐融融。
散席后,萧尽与宁承轻忙了一日才得独处,都无睡意,见窗外月色溶溶,秋风徐徐,虽不到中秋却月圆如镜,便趁无人出来赏月。
萧尽抱了宁承轻跃上屋顶,宁承轻又抱一坛酒,两人坐在檐上望天。
萧尽道:“你伤没好,不可饮酒。”宁承轻哼一声道:“这是药酒,喝了伤才好得快。”他瞧一会儿月亮,忽然道:“那晚也是圆月。”萧尽问道:“哪一晚?”宁承轻道:“我娘把我从家里送出去的那一晚。”
萧尽一怔,心想明明记得他说过那天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后院外的林子里,怎又成了宁夫人将他送出庄外呢?
宁承轻道:“你觉得我记糊涂了是不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那个蒙面穿黑衣的人就是我爹。他以为我睡着了,悄悄进来,在床边瞧了我许久。”
萧尽奇怪道:“他来瞧儿子为什么要换夜行衣,又为什么蒙着脸?”宁承轻道:“他不想让我知道是他,可他又是我爹,我便不瞧他面貌,身上的药味也是一闻就认得出来。”萧尽迟疑片刻,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多问。
宁承轻道:“你是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想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不是来哄我睡觉,是想掐死我。”萧尽一惊,忽然间往事涌上心头,心道难怪他如此坚韧之人初遇时被自己掐住喉咙,立刻就流下泪来,原来是心中有伤,真情流露。萧尽道:“你爹娘对你十分疼爱,知道你生来体弱,想尽办法救你性命,怎会突然要杀你,定有什么误会罢。”
宁承轻道:“他以为我也活不过几日,就要变得和我哥哥姐姐一般手脚糜烂,痛苦致死。唉,我哥哥姐姐也是他杀的。”萧尽听了心中岂止吃惊,更涌起一股心酸疼惜,将他手掌轻轻握住,只觉五指冰冷,在自己手心颤抖不止。
宁承轻道:“小狗子,这秘密在我心里存了十几年,谁也不敢说,连师兄也不知道。师兄去外面办事回来,刚到门外便被驱离,爹命人喊话,要他退到五里外无人处,因此师兄其实并不知庄中发生什么事。现在……我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听不听?”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向三生记前缘
萧尽捏着他手指慢慢焐热了,说道:“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喜欢得很。”宁承轻道:“丁以锦来求医时,身上已有溃烂之症,强撑到我家中。彼时有个外号鬼面人屠的恶人方桓,因在江湖上作恶,被我爹毒伤教训,一时怀恨在心,纠集江湖上穷凶极恶之辈扬言要屠尽宁家满门。我爹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各派仗义出手,纷纷到宁家助阵。程家兄弟都是我爹好友,我知道他们好心,因此程老头儿处处与我作对,一路追着我喊打喊杀,我也看在往日程家与我爹娘情面上不与他太过计较。”
他微微住声,停了半晌又道:“丁以锦不知自己身染恶疫,以为是遭仇家施毒,他这一进宁家家门,阴差阳错,将庄中许多人都害死了。”
萧尽心突突直跳,想到白天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他得知是自己敬爱的兄长将疫病传给众人至宁家灭门后,心中作何感想。
他道:“丁以绣虽执拗以极,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宁可下跪认错也不愿你替他大哥顶罪。”宁承轻道:“我自然没罪,他大哥却也无错,世间疫病多有不治,又或是咱们闻所未闻,见也没见过的。所幸他怕被仇家追杀,一路只捡偏僻山路,未曾去到城镇集市,只上山时路过山下村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