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齐芜菁总算知道自己今日有多随意了,他穿个白衫就跑下来了。
钱悦心下明了,道:“师父人老了,心就啰嗦,总挂念各位兄弟姊妹。诸君远道而来,兴许不知咱们煜都有个传统。若家中有亲人要远行,须得进行一场除祟仪式。”
他口中涵盖了“兄弟姊妹”,但众人心知肚明,这里面只有一位“亲人”。
大伙心领神会地端起酒杯,眼神却都一个劲往齐芜菁身上瞅。
齐芜菁面不改色地喝酒。
关于“除祟”他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就是上演一场正道之士诛鬼杀怪的戏码。
一人道:“早有耳闻,除祟饯行,叫人来演鬼演神,只不过这神倒是好演,鬼又扮的是谁呢?”
另一人将剑搁在桌上:“紧那罗门位于仙门之首,能除的鬼自然也是最凶的!”
齐芜菁预感不妙,忽然心跳得很快。
就在此时,笼门轰隆隆一开,忽听头顶“铮铮”两声,众人搁酒停筷,正抬眼瞧,漫天飞雪,宴厅中央猝然砸下来一个人。
接着又砸下来一个。
齐芜菁手一顿,酒全撒了。
其中一人从地上滚了圈,立马扶起上半脸的白虎头套,另一人却在白絮纷乱中,不见踪影。
侍女高喊:“戏开——”
“很好很好!只有杀了这世间最恶的诡神,才算得上真正的除邪祟!”
大伙儿哈哈大笑:“杀!杀了他!三千界座下的两条走狗,死不足惜!”
紧接着,黑袍人自二楼跃下,持剑追来,从白虎背后一箭穿心。众人鼓掌喝彩,黑袍人脸带白玉面具,头束莲花冠,演得是除魔的菩萨。
他踹开白虎“尸体”,环扫一圈。
万籁寂静时,一个角落处却传来铃音。
齐芜菁险些坐不住。
“嘭!”
就在这时,一张矮桌忽然爆开!
飞屑背后大摇大摆坐着个人。这人戴鬼面,脖子上挂血佛珠,他手中摇着法铃,一柄偃月刀正靠在一旁的下属身上,像是很重。
大伙儿齐呼:“三千界现身!快,快砍了祂的头!给祂儿子装酒喝!”
“菩萨”不顾摇铃的威力,强忍头痛,径直出剑。
“铮——”
无相刀草草砸下,甚至并非“三千界”亲自出手,便将“菩萨”手中的剑砍成了两断。
众人发出嘘声:“早说了!要做佛祖菩萨,就不能使刀使剑,跟咱们凡人似的,怎么斗得过鬼神!”
“三千界”起身,接过下属的刀,他松松筋骨,懒洋洋的,像个打盹的黑狮子。
酒下肚,却并未让身体暖起来。
齐芜菁握着酒盏,感到心悸。
抖。
还在发抖。
他在心里暗讽:没出息,你是个没出息的。药喝那么多,酒却喝不了一点。
“菩萨”扔了断剑,丝毫没有惧色。他摸出一把金弓,三箭上弦,箭尾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是你们观南宗的鎏火金箭!”
“那有如何?仅凭你们观南宗一家,就想弑诡神?”
“什么神,堕了就是鬼!”
“三千界”拖着长刀,闲庭散步般缓缓走近。无相刀高举,其刀身的长度令人骇然,哪怕是伪造的假道具,其威力也能窥见一斑。
长刀在前,“菩萨”拉满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救命!我的刀——”
第3章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已经飞旋而出,打偏了“无相刀”的刀刃。那无相刀本就是假的,哪抵得过真刀的威力,当场就坏了!
“佩兰!”钱悦在主位上,正要动身阻止,却被寿夫子拦住。
所有人都讶然一惊,齐芜菁已经跃身出去,回收了弯刀。还不等场上二人反应,齐芜菁反握刀柄,已经横刀至“三千界”颈脉之前,割出了一条血痕。
黑袍人见状不妙,用鎏金箭射偏了齐芜菁的刀。齐芜菁怒火转移,他红着眼,对着黑袍人的心口抬脚就踹!
黑袍人抬臂格挡,这一击却像是给他挠痒用的,他散漫喊道:“喂……”
然而正是这一挡,让齐芜菁得了空。他的刀刃擦了血,像是并不餍足,齐芜菁遂其愿,握着刀直直刺向“三千界”侧颈。
“三千界”大骇,连连后退,喊道:“少君!”
说是迟那时快,黑袍人拔出腰侧的真剑,几乎眨眼间便拦在齐芜菁跟前,他剑尖一挑,挡开了弯刀的刃口。
齐芜菁喘着气,力气忽然变得很大,他弯刀回钩,钩住了银剑。黑袍人旋即撤剑,却不料齐芜菁刀刃一转,向上挑去。
黑袍人抬手,却晚了一步,那张玉面面具骤然跌落,摔得粉碎。
黑袍人发丝凌乱,顾不得其他,环臂将齐芜菁钳制进怀里。齐芜菁立马向后肘击,岂料这人膂力悚然,竟箍得他动弹不得!
他卡高齐芜菁的下巴,借着齐芜菁的手,将那把染血的弯刀掰至齐芜菁的颈前。
这在此时,四面陆续响起跺杯的声音。
一弟子义愤填膺道:“住手!贱狗!竟敢挟持神教的人!”
“现在换你生死一线了。”黑袍人充耳不闻,反而压低身子,近乎耳语道,“急什么?人人都想杀。”
这人的指腹一下一下推着刃口,刀背轻轻点在齐芜菁的喉结上。
“游戏而已……”他动作佻达,声音含笑,“你真就这么恨祂?”
钱悦大骇:“孽畜桑青!今日你敢动紧那罗门的人,便让你尸骨无存!”
“快快捉他!他们无为教净养些下贱骨头!”
“三千界”在混乱中抛了面具,露出一张爬满红刺青的脸。他连滚带爬,伏在钱悦脚边:“主人!我,我没有忤逆,是他!”
吵嚷声遁入耳中,让齐芜菁被摁得有些喘不过气:“身上这么重的药味,是要死了吗?”
“有这么苦?”桑青笑意渐浓,“不是你沾染给我的么?”
齐芜菁露出凶狠:“喜欢猜我?不如先让我猜猜你。”
他偏过头,只堪堪瞧见了桑青眼下悬着的那颗银珍珠,便又被掐着下颌掰了回去。
“猜对了么?”桑青追问,“我的名字,我的样子。”
“现在已经忘了。”齐芜菁讥诮道,“但我猜对了一件事。”
“嗯?“桑青喘息加重,“是什么?”
齐芜菁呵声道:“狗啊。”
他刚说完,桑青忽然喘着笑捂住了脖颈,在他松手的刹那,齐芜菁反身,一拳砸向桑青的面中,竟将人撂倒了!
倒地瞬间,一条烧红的链子骤然显形,像是已经在桑青的脖子上栓了很久。
一人醉醺醺道:“让他扮菩萨,还赏他酒吃,敬酒不吃吃罚酒!
另一人驳道:“什么菩萨?菩萨不做下流事!”
四面顿时涌过来许多长枪侍卫,齐芜菁霎时耷拉眼角,退出了人潮。
“哗啦。”
寿夫子弹指,粗重的链子从他手中滑落,淋了一地。钱悦踹开脚边的人,不顾众人的窃语,蹲身掐高脚边人的脸:“将他和桑青关一处,链子只造了一条,佩链者才有资格出来。”
侍卫架起人,那人伤心欲绝般喊道:“主人、主人!紧那罗门的规定,有刺青者,不受链束,我——”
钱悦无视求饶,走近拍拍齐芜菁的肩:“吓着了?你鲜少出宫堡,被保护得很好,出远门前先适应适应这世道的模样,免得吓哭了回来找师兄啊,哈哈哈。”
“吓哭回来?”齐芜菁轻哂道,“师兄不是担心我吓哭,而是怕我能回来吧。”
钱悦忽然酒醒般,肃然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醉酒了吧师兄。”齐芜菁佯作懵腾,将刀扔了。
陈宫这位师兄很好玩,他有一颗真假掺半的心,只要不夺了他的好处,有的是真心和度量对你,但若是和他争起来,少不了虚与委蛇,暗度陈仓。
他待人和善,却极度妒恨陈宫得到偏袒,进而将毒下在陈宫的药汤里。陈宫一生的九死当中,这师兄还能占其一,也是难得。
钱悦盯了他一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喝了口酒,欠身道:“扰了诸君吃酒的兴致,戏曲和菜肴都未完,还请大家不要客气。”
在座的人一半是醉鬼,另一半深谙他们紧那罗门的做派,收奴玩奴之风盛行煜都,也不便多嘴。自己的兴致事小,得罪了寿夫子事大。
大伙儿各自糊弄着,又沉入席间。待到宴席结束,各弟子爬的爬,扛的扛,全部入了客房。夜里落了霜,齐芜菁兀自提灯,来到寿夫子的药房,里面又苦又逼仄,黑漆漆的,只有几根红烛苟延残喘地撑着。
齐芜菁二话不说,径直跪下磕了头:“佩兰知错。”
寿夫子蹒跚着身子,慢吞吞又点了几只烛火。符纸飘零,药炉中的柴忽然烧起来,寿夫子叹道:“人老了,扔个咒诀都费力。全是为了你个混账东西,跪是一码事,冻着又是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