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撑着桌子,缓缓坐下:“喝了酒便胡闹,我看还没出煜都,心就野了。我很少罚你,如今得了机会,你说说,错哪了?”
  烛火落进眸,齐芜菁双眼熠熠的,显得很真诚:“错在喝酒昏了头,没分清戏和现实。”
  “当年不周城开,恶徒狂欢,新神斗诡神,落得个玉石俱焚,现世的神祇全部以身祭天,才将诡神囚困于老巢,人人都恨三千界,独独你,恨太单薄。”寿夫子力气稍竭,他喝了杯水,继续道,“……你见得太少,别说恨了,连你心中的正道也是纸上谈兵。有时候,书是最无用的。”
  不周城。
  “师父教训的是。”
  不周城。
  齐芜菁垂下目光,仿佛很失落:“书中的确没有说过三千界的老巢。”
  在哪里。
  “不周城,非受召应允之人不可到达,开城所迎,尽是恶徒祸害,书中没有是常事。但是佩兰,为师要告诉你的不仅是这个……”寿夫子叹道,“你要明白,在这天下,我们这些宗门不仅要镇诡神,还要斗无为。”
  齐芜菁道:“无为?”
  “不错。”寿夫子推远灯烛,照清齐芜菁的脸,“神祇统世,神教宗族才是天下势力的根本。然而诡神尚存,无为教却主张‘无神治世’,书中不曾记载,是因为无为教这一派还未成气候,只是两点火星子。可你今日瞧见了,无为教的教徒非同小可,他们不炼法器,不施咒诀,只钻研机关。思想机敏,诡计傍身,体魄强健,如豺狼虎豹,若是不趁此扼杀,将来必定危及宗门。”
  齐芜菁思绪百转。
  当世以“神”为王,天下万宗跪神,居然有一教反神。
  这很稀奇。
  “起来吧,跪病了,还得为师给你配药。”寿夫子身心俱疲,“你今日胡闹一场,也并非坏事。至少叫其他宗门的人知道,你虽涉世未深,却并非软柿子,出门在外,就算他们不帮衬,也不敢使绊子。”
  齐芜菁坐到寿夫子跟前,将茶水重新掺上:“我不招惹人,自然不会有人来害我。”他说这话特昧良心,“修行先修心,况且各位都是同胞手足……”
  他演不下去了。
  “手、手足?!”寿夫子猛烈咳起来,咳到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了,“宗门太险恶!无生果乃是三千界堕化后的第一任新神,神力强悍,若非紧那罗门追随的是祂,其他教派早就……早就踩在我们头上了!”
  齐芜菁推过杯子,目光淡淡:“师父喝水。”
  寿夫子情绪激愤,他握住杯,手却剧烈颤抖着:“天下人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脏话!什么士、士可杀,不可辱!冠冕堂皇!这些囚犯人人得而诛之,若不能为我们所用,这世间便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原来如此。
  齐芜菁心下盘算,如果成为“奴”在紧那罗门中算是活路,那么非奴者,便只有……
  “师父消气。”齐芜菁放低声音,趁机问道,“师父,那桑青……一定要杀吗?”
  若他猜得没错,囚徒归顺于紧那罗门后,便有了主奴关系,其标志便是“红刺青”。然而桑青的脸颊很干净,只有一条咒链拴着脖子,要么是桑青不低头伏顺,要么是紧那罗门不敢要,但是不论哪种,桑青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今日之事分明由他而起,桑青却落了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借刀杀人——不成奴者,得有个正当理由去死。
  死期将至,还敢猖狂。
  齐芜菁觉得很有意思。
  这条不服驯的野狗。
  “桑青……哦,是那名年轻人,为师年纪大了,记不住很多东西。”寿夫子道,“他在教派中是个小角儿,不足挂齿,但此人性格疯癫,行事诡异,审了多日都没有套出无为教的信息来,又不肯烙上刺青,难以控制,将你师兄气得半死,就任由你师兄处置吧。”
  齐芜菁哂然:看来这师兄对桑青倒是上心。
  寿夫子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临行在即,为师啰嗦了。今日罚也罚了,回去吧。”
  齐芜菁为寿夫子熄了烛火,掩上了门。侍女在外等候,齐芜菁夺过提灯,却没有回塔顶的阁楼,而是沿着宫堡的回廊一路向下。
  灯笼摇曳,照出他的影子,齐芜菁思绪随之晃悠,想到了桑青身上的药味,各种药,吃的敷的,想来在那位大师兄的审讯之下,不仅有伤,还得了病。
  手段了得。
  可这般处境之下,身为阶下囚的桑青还能得到这么多药,说明钱悦并不想要他死。钱悦一直想要的是桑青为奴,但如今他却退而求其次,选了另一个,说明要么寿夫子没给,要么狗不愿意。
  好一个正派主流,将人当做畜生豢养。
  地堡阴湿,墙角返着潮,遍生绿苔。转角的烛火残喘,昏暗间,少君温顺的脸上却露出吊诡的笑。
  紧那罗门以刺青控制囚奴,正称了他的心。陈宫虽有少君之名,却无少君之实,势单力薄,常年被关在宫堡,如何见到三千界?见到了,又怎么亲手杀了祂?
  他想起桑青禁锢自己的那条手臂,痛楚重现,却让他兴奋难捱。如此凶猛顽劣的反神教徒,咬起人来必定连骨带肉都撕下。
  齐芜菁压根不在乎是人还是奴,他要的是一条能牵在自己手上的疯狗。
  地牢深处的影子徐徐爬至齐芜菁的脚下,啜泣声、喘笑声和咒骂声混成一团。
  齐芜菁低着头走,不多时,他忽然绊上一人,脸还没看清,血先溅了上来。灯笼翻在地上,齐芜菁被猛力拽住,那人厉声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听闻师兄不久要将人杀掉,便来看看。”齐芜菁佯作受惊,蹲身查看,“师兄,你的耳朵……”
  “他妈的,这贱狗!”钱悦一手捂着脸,却挡不住血水奔流,半边衣裳都湿了,“怎么了?你来替他求情?小崽子,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人菩萨了?!”
  “师兄多虑,我只是觉得他命不该绝。”齐芜菁缓声道,“你流了太多血,我这有药,师兄。”
  钱悦又痛又恨,他杀气腾腾地瞧了齐芜菁片刻,而后偏过头,露出少了耳朵的侧脸来,被撕咬的断口处翻着红肉,钱悦啐声道:“天下神教当道,这群杂种……能给我当狗做奴算是他们命好!要不是宗门有规定,应该向当年诛杀三千界一样将他们——”
  他话说一半,忽然疑神疑鬼道:“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他挣扎,齐芜菁便止住动作,平静道:“师兄,这药有些疼。”
  这个“疼”字刚落地,钱悦忽然刺痛似的,狠狠抹了两把脸。齐芜菁捡起灯笼,照在钱悦的手上。黑血渗透进钱悦的掌纹,与此同时,他的断耳处传来细密的啃咬声,钱悦大骇:“小孽畜,这是什么药?!”
  齐芜菁扔了药瓶,里面早就空了。
  “问第二遍,你太烦了。”齐芜菁兴致缺缺,“你当日喂给我的药那么苦那么臭,怎么自己反倒忘了?”
  第4章
  钱悦悚然:“你……”
  他记起来了!两年前,陈宫十六岁生辰宴上,他偷偷在师父端来的药酒里下了膻虫的卵,虫卵遇到生血后自动破开,化作条虫啃咬伤肉。
  这类毒虫喜欢吃腐肉,但毫无节制,一直进食到将身体撑爆,因此膻虫存活不久,比的是与中毒之人谁熬到最后!
  当年陈宫因为挑嘴,只喜欢甜酒,因此仅是浅尝了下,也咬得他脏腑溃烂,呕了一夜的血。
  ——死寂。
  齐芜菁将灯提在两人之间,照出钱悦眼中生出的鬼:“瞧见什么了师兄,怎么在抖?我是鬼吗?”
  啃噬的疼痛沿着创口,一路向内,仿佛一柄长矛钉入颅骨。钱悦痛到失声痉挛,齐芜菁掐开他的嘴说:“救命啊。哈哈……喂,快张嘴喊啊,当年我没喊的‘救命’都赏你了,唔?师兄摇头是什么意思?当着狗的面儿喊不出来?哦对了……”
  齐芜菁侧过脸。
  走道的烛火阵阵摇曳,火影雀跃间,黑冷的牢笼里似乎藏着一双忽明忽暗的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
  齐芜菁忽然间对钱悦兴味索然,他将人扔到地上,踩着那道视线走去。
  地牢越往里,黑越浓稠,腥味和湿气搅在一块,黏在脚下,发出湿哒哒的水声。
  四面阒无人声,齐芜菁浑身融进黑暗之中。
  灯笼照着一侧,牢里关押的囚犯都受过重刑,半死不活地窝在角落里,瞧见一只白灯笼缓步略过,只掀起眼皮,麻木地喊:“皇帝爷爷……饶了我吧……”
  他们口中什么都有——“皇帝爷爷”、“活佛救命”、“菩萨恩慈”、还有“汪、汪”。
  哈哈,有趣。
  齐芜菁提灯扫过这些人脸时,瞧见了钱悦的那只奴,他蜗居在干草堆里,灰心木立,分不清是活着还是死了。
  齐芜菁又漫步了会,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笑。与此同时,跟前的囚奴齐齐瞪大双眼瞧着他,或者说……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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