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脸色煞白,命不久矣。
同样是一副死相,但齐芜菁敢断定,自己死前绝对不长这张脸!
忽然,镜中传来呜咽声,万般人语一瞬间挤入脑中,痛得齐芜菁险些撑不住身子。
——好吵。
“父王,哥哥们都出去打仗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像他们一样。”
——哥哥、哥哥是谁?
“他们是雄鹰,而你,佩兰,你是父王养在宫堡内的小花。”
——父王是谁?我只有父亲,祂名唤三千……
“外面太多豺狼,和父王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父王我……父王!
——好吵。
“塔顶的花开了,佩兰,父王带你看。”
——别去……我让你别去!
“怎么流血了?我的好佩兰……”
流血……啊!我……我流血了!
疼、疼、疼!
——疼有什么用?废物,蠢货,杀了他啊!
“神祇座下有一名养子,将他捉来,食之方可成神。”
师父、师父这里好黑啊!救救我!
——谁来救你?
“师父很好,师父很好,不能让师父……”
忘记了,对不起,忘记了。
——师父是谁?告诉我,说完啊!
“我要死了,祝福我。”
——这不是我的记忆。
“从此你就是我。”
——你到底是谁!
“佩兰君。”
噌。
镜台上的纸花猝然起了火。
上面的药粉抖落,焚成黑灰。
齐芜菁脱离幻象,大口喘息。
“无青君,这是你的新名字,陈宫——陈佩兰。”
窒息的溺水感再次翻涌进口鼻,齐芜菁杀意迸溅,死命攥着拳。
“我早已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你啊……替我活吧。”
齐芜菁暴戾地扯开衣襟,他凝神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好荒唐!
看啊,这竟是真的。
你锁骨上真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剩。
关于神祇刺下的痕迹早就失落在前尘,那里已没有了年少时的玫瑰印。
齐芜菁死了。
阁楼的风声呜咽,将余烬吹来四散。冷风将他冻了很久很久,才让他终于镇静下来:是了,是生非死,是实非虚,这不是梦。
齐芜菁无数次回忆起方才的幻象,从而提醒自己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如今的他已不是他。
前世的他早死在了三千界的刀下,周遭的一切无不都在警醒他:如今的生门,是这副身体的主人为他打开的。
允他借尸还魂,重活一世。
然而苍天无眼,竟叫他顶着这个人的身份重生!
第2章
齐芜菁猝然一拳将镜子砸得四分五裂!指缝中血流成河,齐芜菁在皲裂的猩红碎片里,狠狠审视自己的模样。
“好啊,”他狞笑道,眼尾的红痣仿佛血珠,“原来你是那老杂种的儿子。”
老君主陈空青膝下有三子,陈宫是最小的一个。他样貌极出彩,而性格又最温顺,从不忤逆父辈,老畜生便哄着他,变本加厉地蹂躏他。但幸而,陈宫由于多病,大部分时间都养在师父寿夫子身边。
老君主被齐芜菁杀掉那晚,寿夫子连夜带徒儿一路奔逃,等风头过去后,师徒二人重返煜都,设立紧那罗门,成为宫堡的新主人,生活至今。
记忆未完,忽听门口的侍女急切唤道:“少君,少君可醒了?夫子派奴婢来请少君起床梳洗,凑巧听到阁楼中有声音,却见少君房门锁了,出什么事了?!”
齐芜菁拾起镜子碎片,死死攥在手中。掌中皮开肉绽的疼痛,浇了他的火,让他稍微平和下来:“无事,没留心绊了一跤,碰倒些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
侍女松了一大口气:“没事就好,若少君受了伤,夫子得将我们杀了!”
“师父慈爱,分得清黑白。”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血倒滴至氍毹上,掩盖了上面发黑的旧血痕,“昨日我已向师父请了假,休沐一日……怎么了?”
止血的速度比齐芜菁想象中迟缓,他翻找出药箱,将药粉全部倒进了掌中的血沟壑。
谁料痛楚遽似猛浪,竟让齐芜菁险些掉眼泪!
他强打精神,顺带讥讽道:这点痛都受不住,你还真是麻烦精。
“少君忘记啦?”侍女在门口等着,“近来各宗门组织了联谊游行,明日你将和其他宗门的伙伴动身离开煜都了。少君头一次独身出门,夫子舍不得你,今夜特地备了送行宴,眼下菩提门的客人已经到了。”
齐芜菁面无表情地上完药,心里却一紧,将“菩提门”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却没想出三千界麾下有过这样一个派别。
谁人不知,世间仙门神宗,皆由一人发源,不论分支旁脉有多庞然,只受一人统领。
那人是天下之神,是当今岿然独存的现世神祇。
这宴席既然是仙门之聚,那必然同三千界大有干系!
齐芜菁压住错乱的呼吸,缓声道:“和师父说,昨日借了书,待我还了就去。”
侍女退了,齐芜菁捡起桌上的钥匙,将窗推得更开,塔顶的朔风轰然撞入,阁楼中霎时灰烬四散。
他循着记忆,来到宫堡的藏书阁内,没想到一呆便是好些时辰,等到侍女再来扣门之时,已是斜阳西沉。
宫堡的墙上烛火晦暗,照出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齐芜菁跟着侍女下楼,步履虚浮,活像一只受牵引的孤魂。
齐芜菁撑着墙,涩声道:“……如今真是天祐十年?”
侍女讶然:“正是啊,少君又昏头了。”
天祐十年……他死之时还是永熙年间,而后老君主被杀,新君上位,齐芜菁斩首于三千界的无相刀下,到如今竟已过了十年光景。
眼下天下以三方新神治世为主,兴起了诸多新教宗门,即便如此,仙门势力仍大不如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世间有位极难对付的诡神,其信徒众多,追随者自各方狂涌而来,曾有大量仙宗子弟甘愿追随,沦修鬼道。
可笑的是,这位千夫所指的恶神,竟是当初背负盛名的烛雪君!
短短十年啊……世道却是像重归混沌,又重新洗牌,早已天翻地覆。
旧神堕落,新神崛起,神鬼更替,不过朝夕之间,实在荒唐!
时间急迫,齐芜菁看书看得潦草,但这些信息仍如长针般,争相刺入他的头颅。
他战栗着,将舌尖咬出了血。
“少君不是昨儿才问过么?想必是这几日换了药帖,果真犯糊涂,今日不仅未束发正冠,连抹额也忘了佩。”侍女提灯在前引路,叮嘱道,“少君仔细脚下,我们到了。”
齐芜菁垂下胳膊,将攥到发白的拳藏进衣袖之下。回廊尽头延伸出一方宽敞的暗红色宴厅,菜肴陆续端上,各路仙门子弟正在谈笑。
“佩兰君,这儿呢!”齐芜菁一下楼,便有人凑了上来,“等你真不容易,听寿夫子说你近日又病倒了,我们早早来探望,谁知你竟躲去了书阁。”
此人身负长剑,肩挂银镜,腰封上绣有菩提花,正是菩提门的弟子。
悠悠山的菩提门,由神祇大腹行坐镇,与陈宫所在的紧那罗门一样,也是天下三大神教之一。
多年前众神斗鬼,两败俱伤,大腹行以自身躯化作蛇首山,镇守四方,其麾下弟子在最大的一座山上建立教派,教名“菩提”,山唤“悠悠”。
齐芜菁温声道:“款待不周,多见谅。”
对面妙语连珠,又吵嚷着说了些什么,齐芜菁心里不耐,报以假笑。不多时,忽然听到拄拐的“笃笃”声。四散的弟子全都规规矩矩落了座,对着上位行了礼,齐声喊道:“夫子。”
那具佝偻的人影受青年搀扶,坐上了主位。寿夫子发中夹雪,兜帽的阴影罩住了整张脸,但苍老之态尽显。
“少君今日怎么这副糊涂打扮?算了,先跟我来。”另一位侍女接过灯,趁机将齐芜菁带到一处很偏的座位上,悄声道:“夫子吩咐了,今日宴席,为的是少君游行顺遂,多得照拂。但少君不喜这类场合,不必攀谈,夫子自有周旋的法子。”
锦裀蓉簟铺得厚,热气被尽数笼络起来,齐芜菁入了座,身子才稍稍回温。他“嗯”了声,端起食桌上的茶水,感受到寿夫子的目光扫过,微微颔首。
“诸君,”宴厅顿时安静,寿夫子举杯,“明日宗门联谊之行将启,此次前往渝怀,也是收到了祭典主持的委托,督办当地‘堕神祭’的顺利举行。事情虽小,但终归算作一次历练。老夫年迈无能,不能一同前往,只得今夜设宴为各位英杰送行。”
众人举杯,干了酒。
寿夫子转而朝身侧,疲乏道:“悦儿,你来说。”
他唤出个青年,身着红白文武袖鹤氅,头勒血玛瑙晶坠抹额,金冠束发,一丝不苟,瞧上去应该是紧那罗门的风格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