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长廊灯笼盏盏,映得四周花枝越发招展。顺着木牌指引的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尽头的水帘门,白雾袅袅紧跟着扑面而来。
  进来后往前方走几步,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层叠了衣裳,中层是浴巾、桂花皂荚,都是两套,下层是一个置放脏衣的篓子。
  木架左右,还有两栏斜着的翠玉屏风,呈倒“八”字,往后再下几个台阶,就进到温泉池子里了。
  宫忱去了左边的屏风,很快摘斗笠脱衣服,然后从屏风后歪出半个身子,把它们扔进篓子里,伸长了手去木架上拿浴巾和皂荚。
  尽管目不斜视,但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扫见了另一栏屏风后的身影。
  那人最初还没察觉,正在解最后一件衣裳,匀称修长的背影,在朦胧水雾中,仿佛一座云雾缭绕的笔直山峰,直至衣衫半落,才显露出逶迤的山脉,沿着宽阔脊背,一截窄腰,一直绵延入深邃的腰眼。
  宫忱顿时移不开眼。
  原本两个人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只剩下一道。屏风后的人很快意识到了:“你要是好了,就先下去,杵着干什么?”
  说着,徐赐安头微微一偏,要往这看来。
  宫忱大脑一热,他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拿东西,现在只顾着往池子里走,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栽了进去。
  登时水花四溅。
  青碧石阶上铺满了水珠。
  等他扑腾两下,再狼狈地浮起来时,徐赐安赤脚蹲在岸边,身上随意拢着件里衣,应该是听到声响后立刻过来了。
  “怎么摔的?”他蹙着眉问。
  “台阶,”宫忱吐了些水,捂了下脸,丢人道,“太滑了。”
  “磕着没?”
  “没有,”宫忱又尴尬了一小会,才说,“不过我的浴巾和皂角还没拿。”
  徐赐安这才放松了神情:“你先泡着,我给你拿。”
  他站了起来,甫一转身,没注意地上有水,脚下竟也打了下滑,不过他不似宫忱那样体面全无,刚要用灵力稳住身形——
  哗啦!
  宫忱动作比徐赐安更快,单手撑在青阶上,上半身涌出水面,微微弓身,另一只手拦腰抱住徐赐安,热气滚滚的胸膛撞了上来。
  一缕缕水流将徐赐安的白衣打湿了半边,衣领在拉扯中敞开,透出点不太清白的颜色。
  “师兄,小心一些。”
  要摔的人明明是徐赐安,反而是宫忱梗着脖子,脸上赤红一片。
  他撑地的左臂青筋脉络根根凸起,搭在徐赐安腰上的手却是轻而克制的,将人扶好后就要松开。
  “别动,”徐赐安目光瞥到什么,声音沉了沉,“我看看你的伤。”
  闻言,宫忱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就全部褪去,低声求道:“不要看,不好看的。”
  徐赐安并没有因此就移开目光。
  他看见苍白起伏的胸膛上,除了他曾经见过的心口那道蜈蚣般的旧疤,这上面,还有数不清的鞭伤,以及,六七道新痕。
  最初的一个个血洞,现在如同一张张赤色的鬼脸,狰狞至极,悚然扎进徐赐安的眼眸。
  修炼之人,修为每增进一小阶,体内都会生出一根仙骨。
  元始有三小阶,金丹、灵虚、归真各有两阶,这四个境界修完后便是九阶,随后是大乘境前期、中期。
  十五年,从元始境到大乘境。
  这些骨头像芽儿一样,起初都是小的、软的,于夹缝中慢慢地生长、变硬,久而久之,生出树根般密密实实的灵丝与血肉交缠。
  年复一年,缠得越来越紧,扎得越来越深,最早的一块仙骨,都几乎和血肉融为一体。
  却还是被生生剖了出来。
  “我又不是因为好看才看的。”徐赐安微凉的指尖一根根从宫忱背上的疤痕上方拂过,始终隔着毫厘之距,没有真正地触摸上去,“不过,确实不好看。”
  “以后有机会,把这些都祛掉吧。”他最后抬手,勾了勾宫忱的耳垂,还捏了捏,“可以动了,宫忱。”
  宫忱耷下脸,二话不说缩回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你又控制我。”
  “我不那样,你会老老实实让我看?”
  “所以你就控制我,不顾我的意愿?”宫忱闷声道,“你明明也可以好好跟我说,我会给你看的。”
  “我还不了解你,什么事什么伤都要自己处理,就算我跟你好好说,你也只会藏着掖着。”徐赐安不知道他在委屈什么,皱了眉。
  “我都说了我会的,”宫忱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说了,你问我的,我就会说实话,可是你不问。我让你跟我好好说,我就会听你的,你也不信我。”
  徐赐安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道:“你这是,生我气……”
  宫忱抿了抿唇:“有一点。”
  “你没有理由对我生气,”徐赐安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以前瞒了我那么多事,难道指望我对你还有信任?”
  宫忱鸦羽般的眼睫轻垂:“可是师兄,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我说我想跟你一起去邺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
  “我没说我要去。”徐赐安忽然低声打断他。
  “……什么?”宫忱神色一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邺城,”徐赐安深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跟你一起去,我要回徐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几年。”
  宫忱的身体泡在温暖的汤泉里,表情却好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硬道:“为什么……是……刚刚决定的吗?因为我惹你生气了?”
  “不是,之前就决定了。”
  “什么时候走?”
  徐赐安心脏抽疼了下。
  他迟早要跟宫忱开口的,但似乎挑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说啊!”宫忱目光阴沉冷漠,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发火的语气跟徐赐安说话。
  “明日。”徐赐安缓缓道。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你应该要早点跟我说的。”
  徐赐安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宫忱又很轻地哈了一声:“我真是,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有点累了,就先走了。”
  徐赐安猛地摁住他的肩膀:“你要去哪?”
  “师兄临走前一天都没打算告知我,”宫忱把他的手一点点拿开,缓缓道,“对我的去向倒是很关心。”
  “别这样,我会误会的。”
  “我不告诉你,是不忍心……”
  “不忍心?”宫忱猝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让我有多远跑多远的时候,你逼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你有多残忍。”
  “前二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能依靠谁,是你一次一次地告诉我,可以靠着你,可以信任你,甚至可以……”
  最后三个字宫忱没有说下去,用力地闭了闭眼:“是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这样做了,你却要走了。”
  再睁开时,他眼圈红了,轻轻叫了一声:“师兄。”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快陷进去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
  “到底是有多忍心,才能这样对我?”
  他说到最后已近乎嘶哑,视线模糊了一片,只看见徐赐安嘴唇隐约翕动,发出了声音:“宫忱,我对你,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你也不应该这样说我。”
  “那我应该怎么说你,”宫忱苦笑一声,“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命,我就应该做你听话的狗,就算被扔掉也要乖乖接受,我就应该……”
  啪嗒。
  宫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滴冰凉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弦突然被冻住了,宫忱呼吸都窒了窒。
  “说够了吗?”
  徐赐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说够就再说会,但是你今天要是敢离开我身边半步,我就把你嘴巴缝起来,四肢卸了,关一辈子。”
  “………”
  如此冷厉无情,果然,刚才是错觉吧。
  宫忱说不上来是不是松了口气,抬了头,正要说什么,嘴角上又挂了一滴泪珠,咸涩极了。
  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徐赐安噙着泪,眼睫微微一颤,便滚落了下来。
  “你明知道这些话会伤我。”他说,“可你还是说了。”
  宫忱心里仿佛被人割了一刀。
  “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放你走,不然怎么样,真的把你在我身边关上一年吗?”
  “那样你就高兴了吗?”
  徐赐安的嘴唇苍白得几乎透明:“我明明是做出了对你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还是一副很难过、很委屈的模样。”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宫忱喉咙发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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