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应婉游荡在他身后,随口道,“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段钦虽然不怎么把你当哥,但也没这么疯——你该不会真的杀了他娘亲吧?”
  “你能不能闭嘴。”青瑕的声音沙哑极了,刚才宫忱脖子被刺伤时,玉佩还是封着的,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快把自己哭瞎了。
  “我就问问啊,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呢?”
  应婉切了声:“难道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喜欢被别人误会,还是喜欢受委屈?”
  “段钦就算了,岚城那件事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哪天真的被人乱刀捅死了怎么办………”
  宫忱脚步忽的一停,回过头,毫无波澜地看了她一眼。
  应婉莫名心寒,止住了嘴。
  “是我做的。”宫忱淡淡道。
  “岚城的鬼,是我放的。段夫人,也是我杀的。”
  “我没有任何的委屈。”
  “甚至当年你因为应春来的事跪在我门前求过我一次,我没有对你施以援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单纯是因为——”
  “我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他歪了歪头,“仅此而已。”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四周陷入寂静。
  应婉目光闪烁,似乎想要辩驳,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回到了玉佩里。
  宫忱转过身。
  在这狭窄的雨巷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隔着数十米长满青苔的土地、潮湿的空气,和宫忱遥遥对视。
  “…………”
  宫忱大脑空白了一瞬。
  刚才那些话……被听到了吗?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里可耻地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可很快,徐赐安便迈开步伐,径直朝他走来。
  毫不动摇。
  一如既往。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宫忱脑海再次浮现起这句话。
  其实他跟女孩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在炫耀。
  ——炫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个骄傲又漂亮的人为自己倾倒。
  所以女孩才说他命好。
  但很快宫忱明白,他是在庆幸。
  庆幸有这样一个人,想方设法,不惜代价,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
  宫忱没告诉女孩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徐赐安时是十二岁。
  在那个年纪,比起倾慕之情,更容易被意识到的,是差距感。
  在那个年纪,他觉得看着徐赐安出神的自己,不是一个春心悸动的少年,而是一个蜷缩在街边仰视着贵家公子的乞丐。
  是心动的。
  但却杂糅了太多的自卑与贪婪,让人混淆,傻傻分不清。
  因为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感,喜欢上徐赐安这件事,令他太惶恐了。
  他可以对徐赐安表达无数的感激、敬重和珍视,但无法说出喜欢。
  他踏不出那一步。
  天骄不会喜欢乞丐。
  这个念头在十二岁那年就隐隐成形,早已经根深蒂固。
  他们那么多次的错过,某种程度上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可谁知——
  徐赐安先踏出了那一步。
  那个骄傲的人,在被一无所有的乞丐注视的时候,竟然也主动低了头,看了过来。
  甚至在宫忱目光闪躲的时候,他的视线依然为宫忱驻足。
  那么的坚定。
  自从流浪后,他命中最好的那一刻,就是遇见徐赐安的那一刻。
  对此他无比庆幸,无比感激,无比欢喜,于是才由衷地说——
  「是啊,我命真好。」
  。
  回过神来,宫忱原先逃跑的想法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开始往前踱步。
  ——那些讲给应婉听的话,不是他想讲给徐赐安听的话。
  他是杀了人,是害了城,可他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
  他也有苦衷。
  如果是徐赐安来问,他不会把自己说得那么冷酷无情。
  他不会说得那么淡然。
  他要说自己有多委屈,多难过。
  他要说,他没有那么强大,被一个陌生人以最深沉的恨意捅了一刀还能若无其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就这样缓慢地迈了没几步,宫忱忽然垂了垂眼睫,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越走越快。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他发现徐赐安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宫忱头也不抬,直接伸手抱了上去,二话不说埋进徐赐安的颈窝。
  他不要被教训、被猜疑。
  他要先发制人。
  徐赐安被他撞得往后趔趄几步,却没有推开他,任由他冰凉的脸颊贴在自己身上。
  宫忱双臂紧箍,托住他的腰,两人才不至于一起跌落在地上。
  “师兄,”他垂着脑袋,轻轻叫了徐赐安一声,“你不要误会我。”
  “你抱抱我。”
  第38章
  宫忱的身体湿透了, 黑发上缀着苍白的雨珠,鼻尖冰凉地戳在徐赐安的颈侧。
  “也不要说话,就只是抱抱我, 好吗?”
  如他所愿, 徐赐安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了他的背。
  “好暖和。”宫忱喃喃。
  徐赐安没说话,将他抱得紧了。
  细雨无声的天气。
  这条小巷偏僻, 寂寥,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经过。
  在这一刻,宫忱就只有徐赐安。
  顷而,他在徐赐安的胸膛里,听到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密密层层, 比雨点打在青瓦上还要更加清晰。
  这样喧嚣的动静,远比任何宽慰的话语来得更令人心安。
  宫忱的痛苦像揉成一团的旧衣裳,在温水中缓缓展开一样, 再怎么触目惊心的血迹,也渐渐溶化,变成淡淡的粉。
  “师兄,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徐赐安“嗯”了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骗人, 肯定有。”
  “………”
  徐赐安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实话吗?”
  “我会的。”
  宫忱微微仰起头,眼眸不知何时回归正常,在鸦羽般的睫毛下, 像一汪秋水,向上注视着:“我都说。”
  徐赐安低头看了他一眼。
  宫忱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脖子的伤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因为快痊愈了,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 宫忱并不担心被徐赐安看到:“啊,这个是……”
  “疼吗?”徐赐安问。
  宫忱鼻尖猝不及防地酸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疼。”
  “真的不疼?”徐赐安的声音莫名冷了点。
  宫忱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但这个瞬间,刀刃扎穿喉颈的剧痛在徐赐安质疑的目光下重新翻天覆地地涌了上来。
  死死压抑的酸涩感同时溢出。
  “我没说谎,我现在真的不疼,谁让……我疼的时候你又不在。”
  他张了张唇,脸颊上冰冷的雨滴先声音一步滑落:“我等好久了,你才回来,要我怎么办?再给你演一遍有多疼吗?”
  宫忱低着头推开徐赐安,又被徐赐安极快地捞回怀里。
  “对不起。”徐赐安用力扣住宫忱的脑袋,如同抱着脱了线的风筝。
  “对不起。”
  徐赐安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只这两句话、六个字,胸前的衣襟被忽的攥紧,又缓慢地放下。
  “我已经很快了。”
  徐赐安的声音如风一样,掠过耳畔,夹着些许嘶哑:“已经很快了,但还是,回来得晚了。”
  “宫忱,是我不好。”他说。
  “我再……抱抱你。”
  谁都没有再动了。
  徐赐安抱着他,直到雨停。
  这是宫忱印象里,徐赐安第一次因为不属于徐赐安的错误向人低头认错。
  是日晚。
  暗粉的秋海棠开在道亭西南角,一簇一簇,在黑白的屋瓦间,像水墨画中一抹晕开的丹红。
  树下,有一处偌大的汤泉,名为“天青泉”。
  “泉底有八方地眼,对应八种稀世灵药,能治疗外伤,亦能淡化旧疤,请问两位道长是分开泡还是一起泡?”
  宫忱透过帏帽下的轻纱,看了一眼徐赐安。
  徐赐安说:“一起。”
  “好嘞。”负责登记的小童递了一个黑木牌过来,半个巴掌大,上面笔力遒劲地写着一个赤红色的“坤”字。
  徐赐安接过,刚要走,身后的宫忱犹豫了一下,道:“分开吧,我记得你不习惯和别人泡汤。”
  徐赐安脚步一顿。
  “总是有例外的。”他回头牵住宫忱的手腕,“走吧。”
  宫忱另一只手压低了斗笠,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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