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23节
流采含糊安慰她,无须那般畏惧朱衣使,但薛柔仍克制不住惶恐。
恐惧无意义地反复叠加,在心头摇摇欲坠,薛柔甚至一瞬间切身体悟,为何姑母爱先帝至深,仍送去一碗毒药。
鬼知道先帝密召朱衣使说了什么,那时已有人指责皇后插手朝政,他甚至可能效仿汉武帝,让姑母殉葬。
枕边人随时能要自己的命,任谁也睡不安稳。
帝后对临天下,信任薄如春冰,偏等到春冰消融,薛柔才恍然那份信任曾经存在过。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君,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合该夫妻之间关起门争论。
但陛下好似不这么想,让旁人横插一脚。
良久,皇后伸出手,纤细手指缓缓握紧匕首。
“表兄所言,我知道了。”
殿外僻静处,流采路过时陡然顿住脚步,总觉有人窥探。
她疑惑四下张望,背后一道悠悠女声。
“顾流采,你退步了。”
流采猛地转身,警惕道:“你听到什么了?”
顾又嵘绰号“听风客”,夜里需要耳朵塞东西才能睡着,哪怕站在这里,亦能听清楚内殿动静。
流采想起皇后那枚耳坠,她逐渐失去父亲的信任,朱衣台的消息许多传不进她耳朵。
她其实无法确保,信物是否已经变换。
流采忽然问:“陛下的信物,还是那枚朱砂耳坠么?”
顾又嵘颔首:“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皇后怎样。”
她手里的是天子亲笔密旨,只让她彻查。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旁人没资格越过天子,对显阳殿动手。
顾又嵘嗤笑,陛下没想下死手,皇后倒是动弑君的念头。
“顾流采,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知道。”
顾又嵘轻笑一声,“这样罢,你把里面那个蛊惑皇后弑君的奸佞杀了,我以朱衣台副使的身份,在祠堂保你。”
听见“弑君”二字,流采眸色微变,五官掩于阴影中,却忽然伸手抚摸面前女人额头微不可见的疤痕。
“阿姐,我会连累你的。”
女人面上轻笑顿时凝固,十几岁时,她跪在父亲门外,磕了半个时辰的头,嚎哭着拍门,求他收回成命。
“阿翁,她年纪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单独当过差,怎能派她去长乐宫。”
“太后发现后会杀了她的,阿翁,你换我去罢,我不怕死,求你换我去。”
血顺着她额头,流了满脸,再流进颈窝,她死命拽着要去书房领命的流采。
而后,被面无表情的妹妹哄骗着放松,再被一个手刀打晕。
顾又嵘想起往事,后退半步。
“阿姐,我去杀了他就是。”流采忽然乖巧应承道。
顾又嵘顿住,眼见她果真向殿门走去,背影逐渐消失,才松口气。
未过半刻钟,一道黑影从檐角飞下,如轻燕落在她身后。
被一记黑手劈晕前,顾又嵘先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忘了流采喜欢来阴的。
最后,则是庆幸警告妹妹前,她已提前飞鸽传信给父亲,宫中有变,让他与彭城王入宫一趟。
顾鸿与彭城王交好,皇帝色令智昏把信物随意交托,以至于顾家人只能听皇后令,放任蛊惑皇后弑君的乱臣贼子出宫。
顾家人杀不得他,难道彭城王也杀不得?
第96章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
宫外。
身形颀长堪堪抽条的少年命人套马备车, “我要进宫面见阿姐。”
王明月命人拦下他,怒道:“这个时候,宫门已然落钥, 你去宫中做什么?”
薛珩面色冷静,却同时吩咐书童将开过刃的剑拿来,他今日刚从书院回来,便听见风言风语。
胡言乱语,他阿姐何曾喜欢过和尚,同阿姐说话最多的和尚恐怕是王怀玉那个半吊子僧人。
稍一思索,薛珩便反应过来, 冷笑连连,握紧剑柄道:“阿娘问我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那个妖僧, 他毁我阿姐名声,该死。”
话音未落,薛珩便已上车, 薛府附近某条小道乃居于东城的权贵们入宫必经之路。
“前面那是谁?让他们先让一下, 我有急事, 改日酬谢。”
“公子,那好像也是进宫的。”
薛珩撩开帘子,眯眼便见是顾家家主,厉声吩咐:“拦住他!”
一道浑厚嗓音自马上传来。
“小国舅急忙赶路,是要去何处?莫不是也要听和尚诵经, 才能睡得着觉?”
少年眸色微沉,怒意翻涌, 勉强扯出还算有礼有节的笑,“我要拜访阿姐,顾家主又是要去何处?”
“巧了不是, 老夫亦是去拜访小国舅的阿姐,宫里那位阿姐。”
顾鸿说完,声如洪钟道:“小国舅给老夫让一条路罢。”
随即,他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挤出条道绕过薛珩。
车夫低声问:“公子,还进宫么?”
薛珩深吸口气,“不,去彭城王府。”
他要告诉薛仪,宫里出事了。
大家要死一起死。
薛珩与顾家家仆一前一后离开王府。
薛仪居然半点不诧异,出离冷静地吩咐婢女:“告诉父亲,我腹痛难忍,想请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不过片刻,彭城王妃先一步到她院中,见她面色苍白,汗下如流,吓得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彭城王已备好入宫的行头,听闻薛仪这边出事,过来看了眼便蹙眉沉声道:“腹痛便请府医来。”
“我这几日听闻京中流言蜚语,心中慌乱难安,父亲能否告知一声,究竟是否出事?也好让我放心。”
彭城王威压迫人,薛仪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祈求:“我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父亲亲自去一趟沈家,请沈太医的夫人来瞧瞧。”
沈愈之的夫人乃医治妇人的圣手,可惜脾气清高古怪,这个时辰,若派婢仆去请,恐怕不会来。
王妃逢春日必患咳疾,不宜出府,眼下谢寒不在,只有彭城王能去。
彭城王审视着儿媳,冷声质问:“方才国舅来了一趟,你是真痛,还是装病拖延?”
他唯有谢寒一个儿子,故而极重视薛仪这胎,可事涉皇后,自然天家颜面最重。
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煞气惊得薛仪牙齿打颤。
“你想明白了再答。”彭城王思及皇后所为,语中不由自主带上盛怒。
薛仪靠在王妃怀里,蓦然想起幼时,她讨厌薛柔,在父亲斥责妹妹时,分明能为妹妹作证却冷眼旁观。
而后她在花圃旁,看见扎着双螺髻的稚童蹲在墙边,恨恨用树枝在地上写好多遍“薛兆和王八蛋”。
“你怎么不写我?”薛仪问。
“懒得写你。”
耳边彭城王的质问一声声落下,薛仪咬牙捂着肚子,挤出两行清泪。
“舅舅,我日夜害怕和母亲一样,心结难解,当真痛得厉害,求你救我。”
一声“舅舅”让彭城王面色灰败,先帝做事缺德,清河死于难产,尸骨未寒就赐婚,半点不顾兄妹情谊。
面前薛仪的脸逐渐与清河重叠。
他长叹口气,只觉儿女皆是债,“罢了,我亲自去请她来。”
*
高耸宫墙压下浓重阴影,却陡然被马蹄声撕裂条口子。
太宗曾赐顾家家主特权,清君侧时可骑马入宫,这一规矩保留至今。
顾鸿没想过年近半百,还能撞上此等丑事,隐约可见显阳殿灯火辉煌时,他终究勒马,翻身而下,给皇后体面。
纵使在飞鸽送来的信中,言明皇后已同逆贼勾连。
顾鸿面容沉肃阴冷,步履如飞,却忽然想起什么。
信中特意提及,要携彭城王一道面见皇后,万不可先踏入显阳殿。
女儿的字迹凌乱,没有过多解释,可见事情急迫,顾鸿握紧环在腰间的长鞭,深吸口气,决意先等等。
他有些心浮气躁,分明离府前便派人去请彭城王,为何迟迟未到。
彭城王府可比顾家近得多。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月辉渐弱,抬眸一看竟是早为阴云遮蔽。
春雨淅淅沥沥,打湿顾鸿身上朱衣,湿了的赤色衣冠浓重到如血染。
顾鸿等不及了,大步往显阳殿去。
此处乃中宫居所,巍峨庄严,一路上皆能听见宫人惊愕阻拦的声音,又在看见顾家令牌后噤声。
一副心虚不已的慌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