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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第122节

  顾灵清进军帐时, 不敢直视皇帝,故而没发觉不对,直到看见巫晋, 方才缓缓拧眉。
  他抬眸,被皇帝苍白阴沉的脸色惊得心下一沉。
  “陛下,可是建邺——”顾灵清改了口,他想起这阉人是谁了,“洛阳出事了?”
  “他说,王玄逸没死,如今日日留在皇后宫中。”
  皇帝音调生硬, 仿佛从喉口挤出来的,恨到字字带着血气。
  谢凌钰垂眸, 方才又尝到股腥甜气息。
  他读过医书,知晓心绪大起大落会导致呕血,有损身体。
  现在, 他理当克制。
  顾灵清像被冻住, 半晌才道:“陛下, 是臣失职。”
  他咬牙,顾流采居然真的阳奉阴违,小事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事涉皇后。
  越想,他越是汗如雨下, 直接跪下请罪,却听头顶传来皇帝幽幽叹息。
  “明之, 你信么?”
  短短数字,顾灵清却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他这个伴君十余年的人竟丝毫揣摩不透圣意。
  陛下是想宽宥皇后, 还是责罚?
  顾灵清额头触地,“不信,皇后必然有苦衷。”
  俯首看着心腹,谢凌钰蓦地嗤笑。
  顾灵清抖了下,陛下笑还不如不笑。
  “明之也学会欺君了。”
  言罢,皇帝摘下那枚剑穗,平静道:“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皇后先前犯错,朕皆一一宽宥,你以为朕这次依然轻轻揭过。”
  顾灵清心中腹诽,难道不是?他决计不会再掺和帝后争执。
  他还没成亲,想活久一些。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谢凌钰沉默良久,觉得头疼欲裂,捏了下眉心。
  “让朕再想想。”
  谢凌钰手中捏着那枚剑穗,指尖捻着几枚珍珠,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它们碎作齑粉。
  或许巫晋所言为虚,也或许如顾灵清所言,真有隐情。
  他总归要查清楚再作定夺。
  那枚剑穗被重新系在佩剑上,他指尖抖了几回,终于系紧。
  顾灵清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皇帝脸上逐渐有血色,重活过来似的抬眸看向自己。
  “你派人亲自回去查探,如实禀告朕。”
  “需要提前传令回去,软禁皇后么?”顾灵清询问。
  “不必,”谢凌钰垂下眼睫,“莫要打草惊蛇。”
  *
  显阳殿。
  流采握着封信,缓缓吐出口郁气。
  父亲突然让她回顾家,没有说明缘由,这信漆印完好,没有被拆开,里面赫然是兄长字迹。
  顾灵清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耳光抽在她脸上。
  “速归,自领家法,勿一错再错,干扰同僚。”
  父亲没有暴怒之下亲自来查探,说明陛下有心隐瞒。
  流采面不改色将信烧了,领家法?她的罪状足够父亲将她活活打死,送给陛下谢罪。
  已是黄昏,流采忽地想到,既然信已送到,陛下的传令应该也到洛阳了。
  信中“干扰同僚”四字浮现眼前。
  她面色微变,疑心甚至两日前就有人暗中窥伺过显阳殿境况。
  略一思索,流采放下心,近处若有人偷听,依她的本事定能察觉。
  幸好今夜宫外接应的人已安排好,皇后耗费多日联络螺钿司残部,将王玄逸换个身份送到京中某处家庙。
  倘若出事,即刻递消息给显阳殿。
  内殿灯烛辉煌,罗幕半垂。
  薛柔一声叹息,她数日只肯隔帘同表兄对谈,只怕看见他脸上伤痕,心痛不已。
  实则自己心里明白,她的逃避才是最伤表兄的心。
  今夜送他离去,她终于撩开帘子,定定看着那人。
  饶是心底反复准备过,薛柔仍旧哽咽,问出酝酿多日的疑问。
  “表兄,你恨我么?”
  躲避表兄时,她反复叩问自己,是否太过无情。
  年幼时去外祖家,总能听见舅舅们暗骂薛兆和无情无义,转头望着她杏眼:“还好阿音像我们王家人。”
  王家子皆用情至深,两个舅舅同妻子琴瑟和鸣,不曾纳妾。
  薛柔克制不住怀疑,是否因身上流着薛兆和的血,所以才转头不肯见昔日心上人。
  明明知道,他有多卑微祈求她来一回。
  王玄逸勾起抹苦笑,“我不恨你。”
  他伸手,想摸眼前人的脸,却顿住半晌,拿出张丝帕。
  同她未出阁时那样,隔着丝帕碰她的脸。
  “阿音,不要责怪自己。”
  王玄逸嗓音干涩,“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不能接受表妹不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死心眼地妄图做她的情人。
  倘若他想得开,装出亦无男女之情的洒脱之态,出于血脉亲情,表妹至少愿意给一个怜悯的拥抱。
  可他不要那样的拥抱。
  他不甘心,在宫中多日,表妹甚至不曾召他踏入内殿片刻。
  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不知踏入其中多少回,能看她晨起描眉,看她睡眼朦胧的模样。
  王玄逸垂眸,语气萧索,“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想着带你离京。”
  薛柔被他的回答骇住似的,刹那泪如雨下。
  “表兄,我离京时,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一起去死,我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若能回到过去,我仍然愿意跟你去陇西。”
  面对他的深情厚谊,薛柔语气滞涩,甚至有些磕绊,仿佛在为自己辩驳。
  她曾对他满腔情意,做不得假,她不希望眼前人因为今时今日,而否定她过往真心。
  王玄逸轻轻颔首,掌心接住一滴温热泪珠,曲起手指攥紧。
  “我知道,阿音不欠我什么。”
  一旁的赵旻目光骤然冷酷,眼见皇后更为愧疚,转而审视面容温雅的青年。
  小崽子故意装可怜博同情,甚至故意偏过头,给皇后有伤痕的半张脸。
  心眼比煤窝还多,怪不得敢跟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皇帝抢人,赵旻冷冷一笑,没立刻戳穿。
  她倒想看看,此人曾被皇帝当作宰相之才,这些天能憋出什么坏水?
  “阿音,今日一别往后恐怕再难相见,”王玄逸声音柔和,“我曾伴君侧,熟悉朝事,关于朝局你有何想问的,可以问我。”
  他苦笑:“我如今,也就这点用处了。”
  薛柔脸色一白,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表兄,倘使陛下震怒,废后并株连薛王两家,还有挽回的法子么?”
  “没有。”他语气带着蛊惑意味,“但在废后诏书出宫前,还有法子。”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从袖口掏出柄匕首,双手呈上。
  “陛下既已疑心,便如利刃悬顶,何不先下手为强,不若先示弱求生,过继宗室子弟,而后……若有国丧,大权尽握于太后之手。”
  王玄逸垂眸看着匕首,心上人有夫君,想办法杀了就是。
  在这种事上,他与皇帝颇有共通之处。
  难道独独天子能对觊觎禁脔者痛下杀手,旁人便不能以计除之?
  赵旻眉梢微挑,轻“唔”一声,眼前年轻人说的颇得她心,瞧着顺眼多了。
  薛柔紧抿着唇,脑子嗡嗡作响。
  她见表兄前,已知流采收到信的事,知道朱衣使会来。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没人知道谢凌钰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是否会软禁她,是否会带离显阳殿宫人,是否会牵扯宫外亲眷。
  或许明日来,或许下一瞬便破门而入。
  原本,薛柔以为皇帝会亲自处理此事,但比他早来的,是朱衣使。
  臭名昭著,可止小儿夜啼的朝廷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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