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24节
他嗤笑,满殿无一忠仆,除了巫晋都该死。
刚踏上白玉阶,他便听见道女声,自头顶传来。
顾鸿抬眸,隔着雨丝望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看见其衣衫纷华靡丽。
顾鸿眼珠微动,看见皇后身边撑伞的流采。
他已到显阳殿,顾又嵘却未出现,不必细想便知发生何事。
“简直孽障!你敢背叛陛下?”顾鸿瞬间暴怒,准备上前清理门户。
“顾家主,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罢。”
皇后向下走了几步,微叹口气:“我本不欲与宗室交恶,他们却偏要逼我。”
薛柔眉目姣好如画,此刻杏眼盛满遗憾,更令观者望之便不忍其伤怀。
她已知晓这耳坠用处,故而一步步走到顾鸿近前。
殷红耳坠垂在瓷白脸颊畔,平添艳色。
皇后看着顾鸿惊愕神色,刹那转忧为喜,笑吟吟道:“幸好顾家主先到显阳殿,助我一臂之力。”
顾鸿僵在原地,握紧长鞭的手松开,呼吸急促,只觉一股股血往头顶窜,冲得眼前模糊。
他喃喃:“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仿造的。”
流采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无措失态至此,“是真的,镂空朱砂内,是慧忍大师从外邦得来的佛骨舍利碎片。”
只有红豆大小,却独一无二做不得假。
顾鸿置若罔闻似的,定定站在远处,如丝细雨沾湿他胡须。
犹如多年前,也是这样春雨霏霏的夜,尚稚龄的天子密召他入宫。
彼时赵旻那个疯子四处打探信物是什么,又私下寻与天子面容肖似的男童。
皇帝听闻螺钿司有人擅易容,数夜不得安寝,面上沉稳,眼下却淡淡乌青,显得尤为阴郁寂静。
“顾卿,朕要将信物换作耳坠。”
顾鸿这才瞧见,皇帝竟命人将耳坠钩环直接连作金环,耳垂甚至可见灼伤痕迹。
除非直接连血带肉扯下,这枚耳坠不会离皇帝身。
顾鸿此生难忘式乾殿昏暗烛光下,年幼的天子面色苍白,交代着他。
“往后,顾卿见此物,如见天子。”
如见天子……顾鸿铁青着脸,望向皇后。
不知何时,皇帝将耳坠钩环换回寻常模样,又给了皇后。
从头到尾,未曾明旨告知顾家。
认清此事后,顾鸿甚至来不及痛骂荒唐,而是陡然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陛下何至于此。”
纵使再沉迷温柔乡,再不信任朱衣使,何至于将信物交托他人之手。
薛柔垂眸,神色逐渐发冷,顾鸿的模样仿佛谁逼他弃明投暗,委实令人不痛快。
“行了,顾家主对万里之外的天子表忠心,他也听不见。”
薛柔伸手摸了下耳坠,“既然汝等听凭我驱使,那顾家主先替我办三件事。”
“其一,确保我的人安全无虞;其二,帮我拦下彭城王;其三,”薛柔顿了顿,“我明日要进朱衣台,查看十年前的天子旨令,和关于长乐宫相和阁的卷宗。”
顾鸿嘴唇发灰,低头应道:“臣谨遵皇后旨意。”
眼看方才还傲慢暴躁的男人低头,薛柔突然起了些兴致。
原来谢凌钰权掌天下是这种滋味,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朱衣使也只能垂首敛目。
鹰隼变家雀,颇为新奇。
但容不得她过多打量,云开雨霁后,立于殿前远眺,可见茫茫夜色中,一人影逐渐清晰。
薛柔喃喃自语:“彭城王来了。”
她心里也没底,彭城王是当朝太尉,天子恩师。
顾鸿究竟能不能拦住他?
她心底告诫自己:“不能露怯。”
两军对垒,谁露怯便落下乘。
彭城王立于阶下,望着眼前境况,浓眉紧拧,春夜略寒的风一吹,激得他想打哆嗦,后背发凉。
漆黑寂静宫城中,显阳殿巍然耸立,灯烛辉煌,似明珠映照左右宫阙。
不知发生何事,宫人们皆守在殿外,于廊檐下手持提灯,垂眉敛目,火光衬得木头般的神情森森可怖。
仰头望向大敞殿门,可见一朱衣男子盘腿而坐,长鞭置于膝上,正对来者,如伏虎盘踞,守卫疆土。
彭城王后退半步,视线凝聚在男人背后更为夺目的身影上。
乌发雪肤,朱唇黛眉,恍若天人。
天上人自然目无凡夫俗子。
她垂眸望向他,丹唇轻启,隐约带了点笑意。
“彭城王夜闯显阳殿,是想谋反啊。”
见皇后倒打一耙,彭城王面色涨红。
顾鸿脸上血色却少得可怜,他怕皇后命他对彭城王动手。
“彭城王,”顾鸿忽然出声,“回去罢。”
“今夜只是误会一场,”他缓缓闭上眼,“若想踏入显阳殿半寸,便从我尸骨踏过去。”
“何必把话说那么绝,”薛柔出声,嗓音柔和,“彭城王乃国之栋梁,岂会谋反,想必知晓误会,定是原路返还。”
哪怕傻子,也能反应过来她初时是蓄意恐吓,彭城王气得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
再次仰头看向皇后,只觉她唇畔那抹笑分外轻蔑刺目。
好像明晃晃挑衅:“汝等能奈我何?”
他眼皮一跳,怒火搅动肺腑,恍若有人在耳边替他尖声怒骂。
妖后,简直妖后。
不劝谏陛下废后,他这个太尉算是尸位素餐。
*
登高处望着江波,上官休难掩激动之色,对皇帝道:“既取襄阳,便可顺汉水而下。”
谢凌钰面色平淡,“枣阳那边如何了?”
“臣等已吩咐他们取木材送来,搭建舟桥,以免南楚水师反攻。”
上官休越说声音越低,分明最近一切顺利,怎的陛下心情一直不佳。
难道是他们何处出疏漏?
谢凌钰看出他心思,“朕先回去了。”
说完,便独自回军帐中,翻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不曾动。
顾灵清进帐,怕被迁怒似的站得极远。
“洛阳回信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觉得自己是近来疲倦,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字。
“念一遍。”
顾灵清却僵住,将两封信放在案上,“臣以为,陛下还是亲自看一眼为好。”
谢凌钰心下发凉,忽然不想看洛阳来信,索性搁在案上,当真没有动它。
直至深夜,他久久无法安眠,闭眼便是那封信,起身于案前点灯,未曾扰动旁人。
为防损坏,字写在绢布上,打开并无窸窣响动,静静躺在案上。
皇帝眼珠动也不动,看着简短信件。
【薛后秽乱宫闱,使王三郎昼夜居显阳殿。然其是否有云雨之事,臣无证据,亦未亲见,故难明言,望陛下恕罪。
又,臣亲闻贼子劝后弑君。后初犹豫,终应之。听其言,贼子似献利刃于后。
再者,皇后屡入朱衣台,命臣等助定州、相州、汾州刺史,诸王皆怨之。】
谢凌钰盯着“弑君”二字,半晌喉咙里滚出轻笑。
第二封信,则是顾又嵘逐字逐句记下的对谈内容。
他手持绢布,反复看过许多遍。
或许多看几眼,便不会觉得痛苦不堪。
皇帝过目不忘,甚至第一遍,他就能记清楚薛梵音说的每一个字。
许是深更半夜,他有些冷,想披件衣裳,却半晌起不了身,恍若僵住。
终于,李顺发觉不对,进来怔怔看着皇帝垂着脑袋,面前是细白绢布,手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不知在看字迹,还是想事情。
李顺不敢出声问究竟发生何事,忽然听见皇帝轻声道:“扶朕起来一下。”
谢凌钰淡声道:“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在刚起身却踉跄半步后,皇帝坐回去,“罢了,朕缓一缓便好,你出去罢。”
他盯着那如豆火苗,恨自己好记性,哪怕不看信,眼前也是那片墨色。
一缕夜风挤进帐内,把火苗吹熄。
翌日清晨,顾灵清照常进来禀告,望着乌发披散,面容苍白活似孤魂野鬼的皇帝,一时不敢认。
他上前几步,这个距离以往会被皇帝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