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全曾唉声叹气,宁承轻替他倒了酒,说道:老丈莫忧心,我来讲个故事给你解闷,听完那边想必也了账了。全曾眼瞧着他,十分不解,宁承轻却已自顾自说起来。
他道:昔年有个叫曲敖的人,少时混迹绿林,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杀了不少恶人,做下许多大案。他癖好杀人之前先饮酒,饮了酒又脸红,借酒杀人从不心软,因此得了个赤脸豹子的名号。有一日他伙同朋友去劫富济贫,路遇一位侠客,误以为他们为非作歹、杀人掳掠,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曲敖武功虽不弱,但那位侠客成名已久,功夫了得更胜一筹。两人相斗,曲敖眼见就要落败,一时情急用了毒药将那侠客重伤,事后误会消解,二人均都后悔不已。
全曾不过是个乡宦,如何懂这江湖往事恩怨情仇,只是愣愣瞌瞌地听着。
宁承轻道:曲敖虽为侠客解了毒,却治不好他重伤,于是亲自护送寻访名医救治,虽终究找到一位神医,却为时已晚,侠客还是不治身亡。此乃曲敖一生心病,再做多少善事也难弥补,从此赤脸豹子便从江湖武林中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全曾听后唏嘘感叹,宁承轻问道:老丈不是江湖人,但听江湖事,依你所见,这曲敖与那侠客之间可算是有杀人夺命之仇?全曾道:依小老儿浅见,曲敖虽说仗义行侠,但终究谋财害命,劫富为主济贫却是次要,否则便不会与那位侠客互生误解,也不会有之后误伤不治的惨事。
宁承轻道:老丈见解不俗,曲敖也是这么想,他虽与那侠客冰释前嫌,惺惺相惜,但毕竟是因自己用毒在先,出手重伤在后,无论如何不能释怀。只是不知过了这许多年,他是否有解开心结。
全曾叹了口气道:人生在世,谁能无错。错不至死尚可悔过,否则便遗憾终生,不可挽救。宁承轻道:老丈莫非以为故事到此就完了吗?全曾一怔道:莫非还有变故?
宁承轻道:我只说到曲敖送那侠客去寻访名医治伤,因他一心弥补过错,不惜代价果真找到一位江湖遐迩闻名的神医。这位神医自成名以来,救人治病从未失手,而且据我所知,此后一生之中也是药到病除,不愧神医之名。我便在想,曲敖明明已解了那位侠客身中的毒药,虽有重伤也不难治,为何神医治了几日反而死了?
全曾道:这这,小老儿也不知。宁承轻抬头往长街瞧了一眼,心想萧尽去杀乔天兆差不多该得手了,便等他赶来相会。
他道:老丈是真不知,还是不敢想,不敢知?全曾道:公子说是故事,也不知真假,小老儿不敢随意猜测。
宁承轻道:我不卖关子,就告诉你吧。那侠客伤势并不难治,只是送到神医那里,有人起了歹心,将他害死了,只瞒着曲敖令他内疚至极,以致心灰意冷退隐江湖藏身市井。可惜,一个人秉性难改,眼见无妄之灾,难消心头不平,便顶替成被人夺财害命的全曾,伺机而动杀贼除恶。
全曾听前面的话已听出他说这故事的用意,这时反倒并不意外,轻轻一笑道:你怎知我身份?宁承轻道:白天你到酒楼乞讨,走到桌边时我瞧你一眼,你立刻低头躲闪,我已瞧出你是易容改扮,况且你手上抹了泥,却被桌角蹭去露出小小一截豹尾。江湖上名号里有豹的不少,我细数了数,多是些乌合之众,虽有几个名门正派却也不能隐于此地,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曲前辈。
全曾微微一笑,脸上苦色尽消,目光中立刻显出几分桀骜豪迈。他道:我易容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宁承轻道:既然这样,大家都不必露真容的好。
曲敖道:我本要这几日动手,等乔天兆将同伙集齐,便可一网打尽。前几日他将全曾赶出家门,任由他沿街乞讨,不许旁人施舍。我暗中给全曾银两,送他去别处安身,再改扮成他的模样待要血洗全府。
宁承轻道:曲前辈尚侠仗义,多年不改,今晚就由晚辈们代劳吧。曲敖哈哈大笑道:胡说,哪有让小辈代我杀人的道理,你在这里稍坐,我亲自去一趟。
宁承轻道:现下去怕已晚了。他话音刚落,头顶一阵轻响,一道黑影稳稳落在二人身旁。曲敖只闻到浓浓血味,抬眼望去见是个蒙面的黑衣人,手中长刀染血。宁承轻往身旁地上一指道:快坐下,这里酒菜还没动过。
萧尽一扯蒙面,往地上一坐,伸手拿起酒杯仰头饮尽。
曲敖从来就喜欢豪爽不羁的朋友,知道他已杀了乔天兆,杀人后镇定自若,犹有自己当年风范,也是陪饮一杯,直呼痛快。
萧尽说道进了全府见乔天兆与一干土匪娼妓聚在一道吃喝玩乐,问明原委,众匪围攻上来,被他一并杀了,再无后患。
曲敖听后赞不绝口,忽然目光凛然,对宁承轻道:此间事既了,便想请教当年我送风来剑客陈唐风大哥去求关神医救治的事,真相究竟如何?
第六十四章 对酒唯吟侠士心
宁承轻将关如是替陈唐风治伤时发觉他体质与众有别,偷偷以人试药,终至陈唐风不治身亡等事如实告知。
曲敖听完悲愤不已,又听宁承轻说关如是已死,一时无仇可报,心情失落无以复加,将一坛酒喝得涓滴不剩。
曲敖道:无论如何,陈大哥之死追根溯源终究是我的错。那时我年少气盛,与他争锋相对,明知误会又不说明。他是江湖名门侠名在外,我偏要赌口气强压他一头,甚至敌不过还用上卑鄙手段下毒伤人。陈大哥虽不是死在我手中,但这杀人罪名最该我来担。只是那关如是也太歹毒,害陈大哥受了这么多苦。说着说着他又是哽咽不止。
萧尽已知他隐姓埋名,顶替全曾是为他人报仇,此人虽不在江湖,却有一颗江湖豪杰的侠义之心,因而对他十分钦佩。
曲敖道:两位年纪轻轻,对武林旧事倒是了如指掌,我藏身市井多年,虽然偶尔也听到些传闻,但终究不如当年耳目通达,消息灵迅。请问两位,关如是害了陈大哥后这些年有没有重操恶行伤人害命,又是被谁所杀?
宁承轻道:关如是害死陈大侠后倒有些悔意,一生也是救人不少,但此人终究心地不纯,若无诱惑便是妙手仁心的神医,一旦心有所向难免重蹈覆辙动起私心歪念。听说这次是为宁家的水月白芙,抢夺时遭对手一刀穿心而死。
曲敖道:宁家?是江南药圣的宁家?宁承轻道:是。曲敖道:江南药圣宁闻之是个绝世奇才,常人专精一门技艺如能登峰造极已是难能可贵,他却武功、医术、药理、机关、五行,乃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真是天纵奇才,令我好生佩服。
萧尽听他如此盛赞宁闻之,便悄悄转头去瞧宁承轻,想看他是否有些得意欢喜。宁承轻却只笑笑道:难道为人不该专精一样,非要杂而不精才是好事?曲敖道:寻常人自然专精一样就好,但世上自有聪明绝顶之人,别人学一而他擅十,又何必故步自封。我瞧公子也是聪明人,更当明白这个道理。我虽不知水月白芙是什么,可既是宁家的东西,想必十分珍贵,怪不得关如是想要。唉,这些江湖恩怨,原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两位既为全曾报了家仇,我当善后料理,将家产变卖换钱,助他去外乡安身度日,之后我也该另找别处隐居。
宁承轻道:晚辈还有一事与前辈实话实讲。咱们偶到此地,见了土匪恶霸,行侠仗义是一回事,劫富济贫又是一回事。不需他多说,曲敖已知其意,想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遨游江湖,一路杀恶人夺钱财,当真快意潇洒。千金易得,复而散尽,正是少年侠客肆意本色。
他伸手到怀里,摸出几张银票一并递给宁承轻道:这些银子原是全曾走时告诉我藏在家中要我取来,全当替他报杀子之仇、辱女之恨的酬劳,现下都给了二位,算是代劳之用。
宁承轻对别人给的好处一向来者不拒,伸手接过随意一瞥,但见每张银票三五百两不等,如此一叠实是巨款,曲敖竟然毫不吝啬,随手给人。
萧尽瞧见忍不住道:这太多了些,乔天兆和他几个喽啰的命不值几个钱。曲敖道:人命尚可算钱,畜生的命自然不值,两位只管收下,又不是他们的买命钱。
曲敖自陈唐风去世,郁郁寡欢,往日聚朋会友,饮酒作乐,闯荡江湖的日子恍如隔世,心性早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今日宁承轻揭破他身份,又将他多年心结解开,曲敖顿有所悟,心中滞碍消解,豪气渐复,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自是毫不放在心上。
他见宁承轻收了银票,很是喜欢他毫不作伪,率性坦然的性格,说道:两位自掩身份,当是不想让人知晓身份,因此我未敢相问,但眼下竟有些结交之意,只怕今日一别,日后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