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1242节
第4954章 奴仆翻身世家怒
庾悦的脸上汗出如浆,掏出了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这些汗珠,这一刻,王愉全家灭门时的惨状,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不停地说道:“多谢陶公提醒,多谢陶公提醒,刚才,刚才我只是一时气愤,出言无状,现在我们手中没有以前的大权,肯定不能这样做了,但是,但是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难道这样背叛我的家伙,就这样放过了?那其他的奴仆和庄客佃户们会不会有样学样,纷纷叛逃呢?若是这种事流行起来,以后我们这里还有什么人?”
陶渊明淡然道:“庾公勿虑,国有国法,自然是对逃亡奴仆,毁了那种卖身为奴的契约的人家有相应的处置措施,你的部下的那些叛徒,如果没有刘道规的命令转到朱超石手下,他们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反你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有军令可以到别人的部下,所以才敢脱离你,这点上来说,虽然是对你的背叛,但并不违背国法军令。并不是叛逃哗变的性质。”
“至于他们的家属,仍然是没有入国家户籍,属于隐户性质的人口,虽然是这些军士们的身份因为从军而得到了入籍注册,国家承认,但他们的妻儿仍然没有给确认,你不能主动暴光这些人的存在,不然就是你庾家违法,而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让这些军士在朱超石手下得了赏钱和军饷之后,再把自己的妻儿,从你这里赎买回去,或者说,你作个高姿态,不要这赎金,直接把这些妇孺还给这些军士。”
庾悦马上嚷了起来:“这怎么能行?我不能处罚这些叛徒,还要把他们的家人送回去?那我岂不是成了大笑话?以后又何以管理这些下人?”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你也知道这些只是妇孺,做不了什么事,反而要消耗你的很多粮食,以前你把他们扣在吴地的庄园之中,是想作为人质来让前方的这些部曲将士们听话,但现在他们已经反叛了,哗变了,人质的意义已经不大,若是你为了泄愤杀了这些妇孺或者把他们转卖别处,这些将士们会恨你入骨,最低程度也会上报朝廷,把你隐户杀人卖人的这些事揭露出去,到时候你虽然一时出了气,却会让庾家整个完蛋,因为现在大权是在刘裕的手中,不象以前。”
庾悦咬了咬牙:“那我继续扣着他们就是,刘道规的那个让我部下转投朱超石,只不过是战时的临时调令,这些人是我从吴地带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将士,打完后也应该是我来管理和统辖,而且,我在江州转战游击一年,打击了妖贼的后勤,就算治军方面有点问题,但战功还是实实在在的,若是后面我追击妖贼时再次建军成功,立了军功,有什么理由不让这三千部曲回归我这里?”
陶渊明摇了摇头:“乱世之中,有兵有将就是拥有了权力,这是心照不宣的事,给别人兼并了的部众,基本上是要不回来的,这点你就别想了,除非是朱超石也调到你的帐下听令。你觉得有可能吗?”
庾悦恨恨地说道:“那我给别人夺走的部曲我要不回来,我收编的刘毅的旧部却又随时会走,是不是我这一辈子都别指望建立自己的军队了?”
陶渊明微微一笑:“当然不至于,庾公,不要这么悲观,现在这些军士们看轻你,一方面是你自己不擅长治军,再一方面,你不象这些北府将领们那样,独立指挥打过不少胜仗,赢得将士们的信任,毕竟,你是世家高门的掌门,公子,并不是将领。天生就是跟将士们隔了一层呢。”
庾悦不服气地说道:“那谢玄也跟我一样,当年他组建北府军时,怎么就能让刘裕他们死心踏地跟着为之效死呢?”
陶渊明冷笑道:“哦,你提到谢玄谢安了,很好,那谢家舍得让王妙音嫁给个军汉,你庾家肯出哪位千金呢?”
庾悦一下子如同受了一万点暴击,顿时开不了口了,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不也就一个刘裕这样吗?”
陶渊明摇了摇头:“王妙音只有一个,但是谢家对于其他的将士,至少在明面上,是给足了面子,谢玄跟刘牢之,孙无终,竺谦之这些人可是称兄道弟,给足了他职权以内的好处,要知道刘牢之,孙无终这些人在加入北府,进入谢家以前,说白了只是一些淮北的山贼强盗,谢玄谢琰是多次孤身进入这些山寨,不仅给了很多粮草补给,军械盔甲,还承诺为他们向朝廷请到足够的官职,让这些人升为将军之类的职务,这才打动了刘牢之他们,愿意为之效力,请问庾公,你给了你的这三千部曲家丁什么好处?”
庾悦喃喃道:“我,我给了他们身份,我让他们入了户籍,我,我还照顾他们的家人老小,承诺如果他们有功,我会给赏钱,如果战死,我会给抚恤,如果受伤,我们庾家会一辈子养活。”
陶渊明冷笑道:“你给的这些条件,也就是普通的大晋招兵征兵的条件罢了,现在不同以往,刘裕是明确地发布了国法,禁止以前的那种佃户庄客,隐户匿丁行为,他们只要能跑出你的庄园,就可以获得自由百姓的身份,刘裕会安排他们去江北分到一块土地,自食其力,并不是非你庄园不能活。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欺压了流民庄客们太久,久到把这种违法之事当成了理所当然,久到让这些人获得国法本就应该给他们的平民身份,都当成了你们的恩德。”
庾悦咬了咬牙:“是的,我承认我给的没有谢家那么大方,但谢家那是养虎为患,不知上下尊卑,别说刘裕这些人后来自立后以下犯上,就连刘牢之,孙无终这些人,也没在谢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来支持谢家吧,那我要养活这些白眼狼做什么?”
第4955章 小人立场思未来
庾悦说到这里,仍然是意气难平,看着陶渊明,冷冷地说道:“陶公,你刚才这种说话的语气我不太能接受,搞的好像你是刘裕,在教训我罢了,别忘了,你我都是世家,是士族,为啥要从这些小人,下等人的角度来说话?”
陶渊明的眉头一皱:“庾公,因为现在是这些你说的小人,下等人掌了权,世家和士族失权已久,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想着维持以前权势的,就象太原王氏那样,刘裕这些小人们夺权的过程中,也是利用了时势,一步步地忍辱负重爬上来的,我们现在想夺回失去的权力,也只能暂时忍受。要是还想着象以前一样身居高位,可以对这些军汉,丘八们呼来喝去,那只怕我们别说夺权,连家族都保不住了,这点,庾公以为然否?”
庾悦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道理,我自然知道,但只是听着这些话不舒服,要忍刘裕刘毅他们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现在手握重兵,控制朝政,但你要我向这些庄客家丁们也低头?我,我实在是忍不了!”
陶渊明淡然道:“俗话说得好,宁可得罪君子,也莫得罪小人,因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庾公就是因为一直不去主动地想要了解小人,从他们的角度来想事情,所以才会遭遇这些小人的背叛,这个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以后如何地要利用另一帮小人组建军队,夺回权力,难道不应该从他们的角度来想事吗?”
庾悦咬了咬牙:“好,那就从他们的角度来想事,还是我之前说的那句话,谢家对于刘牢之,孙无终这些人也是给足了好处,甚至让这些寒人武夫们直接当了将军,这好处还不够?可换来了什么呢?”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换来了什么?一个将军的头衔而已,北伐打完之后,就散军回乡,刘牢之有个将军的名号回到广陵当了个富家翁,在家闲居,也许这是世家子弟们希望的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回家可以吃喝玩乐,享受美人醇酒,一天也不想在军中呆着,庾公,我说句冒犯的话,恐怕就连你,也是这样的想法吧。打完临朐你就不想继续打广固了,回到了建康,是吧。”
庾悦的脸微微一红:“我们从小养尊处优,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是过不惯,军功到手之后,自然就没必要继续呆在那里受罪了,回家难道是什么坏事吗?”
陶渊明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不从小人,军汉,武夫的角度想事情的后果了,你们是养尊处优,可是这些武夫却是从小苦出身,对于他们来说,骑马练武,军中操练才是日常生活,让他们能安逸享受,反而会混身不舒服。三国的时候,刘备一度寄居刘表的手下,守卫新野,他征战一生,难得有了近一年的闲散时光,结果在温柔乡里过了几个月,就发现自己大腿上的赘肉长出来了,意识到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很快无法骑马作战了,这才是武人们的想法,刘备也不是什么寒门下人,而是大汉皇叔,天下闻名的名士,他都有这种觉悟,为何我们没有?”
庾悦长叹一声:“因为我们世家子弟,不需要象刘备那样,在乱世中以命来搏功名,我们生而富贵,锦衣玉食,成丁冠服之后还往往能当上官,那些小兵,武夫们拼了一辈子能得到的,可能还不如我们身为婴儿的子弟们出身时就拥有的。所以,我们需要这样拼命吗?”
说到这里,庾悦顿了顿:“而且,我们的子弟都投入清谈,论玄,入道,相信那些因果循环,善恶有报的事,从军打仗,意味着要杀人放火,有诸多的恶行,很多人都怕做了这些事,会有恶报,所以如果不是给逼着要去从军立功得爵,给逼着要保住眼前的富贵,换了任何人,也是不想去打仗的。陶公,你是士族,应该能理解我说的这些吧。”
陶渊明微微一笑:“我当然理解你说的这些,所以我们士族,世家,就是这样慢慢地脱离军队,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握,最后失去了朝政大权,毕竟论玄谈道,因果循环这些只是清谈而已,做不了实事,真正给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有今天的生活的,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佛,而是我们那些百年前建军奋战,杀人放火,立下军功的祖先们。”
庾悦的眼睛有些发直,喃喃道:“是啊,是祖先的功劳荫我们到了今天。”
陶渊明的面色变得冷峻:“连我们前人祖先的创业时,都不考虑这些什么善恶有报,杀人有罪的东西,为何到了后来,子孙的能力不及前人,功劳不及前人,反而倒是信了这些?说白了,不就是从军打仗,不仅苦,不仅累,还有性命的危险,一个不留神小命都没了,人总是趋利避害,贪生怕死,于是给自己找一堆不上战场的理由罢了。自己这样骗了自己几十年,骗到军权旁落,眼看着连政权,甚至是以后的土地庄园也要为人所夺,这就是我们今天只能在这种地方,偷偷地议事的原因!”
庾悦咬了咬牙,眉头一挑:“陶公你说得很对,我也认同,只有掌握了军队,才能夺回大权,可是现在怎么掌握军队?我就是想象当年谢玄对刘牢之那样,也没这个权力了,我自己只是一个杂号将军,怎么给部下这些军职,爵位?就算给了他们,要是一直放任他们管理军队,最后会不会他们也反过来夺我军队,自立门户呢?”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刘牢之,孙无终他们最后脱离了谢家自立,根本原因在于谢家对他们虽然有恩,但没有制约他们的办法,这个制约,不是象你以为的那样,把人家的妻儿老小扣在手上为人质,而是说,有没有控制他们部下的军士,让他们没法一呼百应的本事,有没有给刘牢之和孙无终继续升官的道路,或者是不听话就能找人取代掉他们的能力!”
第4956章 复盘牢之昔日反
庾悦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制约之法?制约之法?这倒是有点意思,你是说,不仅要让这些虎狼之将们有所忌惮,而且是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让他们有升迁的希望,背叛你则会代价惨重,而顺从你则会有应有的回报?”
陶渊明微微一笑:“这制人用人之术,无非如此,既然是底层上升的小人,武夫,你就要知道他们最想要的什么,最怕失去的是什么。”
庾悦笑了起来:“小人和下等人吃苦受罪,所以从军效命无非是想用命来拼个富贵,我现在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刘牢之他们不想离开军队,即使是身居将军也是不忘习武,其实说白了不是因为他们多喜欢打仗杀人,多喜欢练功骑射,而是因为他们明白,他们所有的本事只有打仗杀人,自己是当不了世家,掌不了大权的,起码是他们自己这辈子,只能靠打仗的本事生存,所以,如果让他们离开军队,脱离部下,他们就会以为,这是在削他们的兵权,想要害他!”
陶渊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庾公真是大才,这短短的几句话提示,你就知道这些小人,武夫们的所想了。是的,我们士族,世家有家学流传,子孙们大多数是饱读诗书,识文断子,可以吟诗作赋之人,那些下层的百姓们眼里,我们天生就具有着统治他们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文化,那些军汉将校们就算武艺再高,杀人的本事再强,也是没有这种能力的,甚至,他们在军中想要多管理一些人,都要看那些兵法,军令才能做到,而这些兵法,军令正是古代的那些名士们为将士所写下,也是我们祖辈们的兵法,所以,武夫们是畏惧,崇敬我们的文化才能,轻易不敢造次的。”
庾悦喃喃道:“这和所谓的皇帝是天子,有上天授与的神力,代天牧民,这套我们看起来不值一驳的说法,却是有无数的愚民们深信不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怪不得刘牢之虽然多次背叛旧主,却从来没有想过自立,象董卓,曹操一样地自掌大权,原来,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认定了自己没有文化,只能被世家所驱使,当一个军将而已,他不想离开军队,但也没指望自己能掌握朝政,唉,王恭这个蠢货,司马元显这个笨蛋,他们要是知道了刘牢之的心思,给他一点面子上的尊重,又何至于最后的结局呢?!”
陶渊明点了点头:“董卓,曹操最后能行废立之事,独掌朝权,是因为他们在从军之前早就是士族了,有文化,知往昔,所以不会把自己局限在一个武夫的地位上,这是他们高于刘牢之的地方。而刘牢之在北伐失败后,手下主力精锐尽丧,这时候其实也没有了再帮助谢家的本钱,随着谢安和谢玄自行放弃权力之后,刘牢之也解甲归田,赋闲在家了,这时候的北府军,实际上可以说已经没有了,所以,并不能说是刘牢之,孙无终这些人背叛了谢家,或者说背叛了第一代的北府军。”
庾悦正色道:“那后来刘牢之不是重建了北府军吗?虽然不是谢家出的资源,但也是王恭用了朝廷的府库让他建立起军队的,这是不是能说明刘牢之从此投身王恭门下了?”
陶渊明摇了摇头:“话不能这样说,王恭当时是以扬州刺史的身份,以朝廷的名义重建军队,甚至一开始没有打出北府军的名号,而只是把刘牢之重新启用,授权他去建军,开始的建军名额也只有万人左右,刘牢之没有召集多少旧部,因为北府军真正有战斗力的老虎部队,在五桥泽之战后只剩下数百人而已,可谓名存实亡,所以刘牢之召的,多是那些散兵游勇,马贼强盗,因为他刘牢之的北伐名将的威名,加上王恭当时给出的条件足够优厚,这让很多淝水之战后散落在各地的悍匪们都愿意加入刘牢之的这个新军,我们今天要走的,其实就是刘牢之的老路。”
庾悦恍然大悟:“是啊,大战之后,遍地都是散兵游勇,这些人是天赐的兵源,可比平时要征兵,再训练要强多了,但是,这些人很难管啊,也不太服从军纪,需要一个悍将头子才能管得住。刘牢之正好就是这样的人!”
陶渊明点了点头:“所以刘牢之为了维持这支军队的人心,为他所用,军纪就彻底败坏了,之所以后来在讨伐天师道,进军三吴之地的时候做出这么多坏事,也是因为这是要满足他手下这些军士们通过战争来劫掠财富的需求,王恭让刘牢之组建军队,不是想着北伐,而是想有机会打进京城,干掉司马道子父子,所以这支军队他也是打定主意,用完后就裁撤掉!”
“可惜他没想到,因为他对刘牢之的态度傲慢,惹怒了刘牢之,而刘牢之又觉得投靠司马道子这个王爷,比跟着看不起自己的王恭混,更有前途,于是他背叛了王恭,拿着他的人头转投司马道子,而司马道子很快就给他洗劫三吴的机会,从这时候开始,刘牢之算是真正地掌握了北府军,不再受制于世家大族,这种昌道内战导致丘八上位,世家失权的惨重教训,我们一定要引以为戒。”
庾悦的眉头一皱:“这罗龙生靠得住吗?他会不会是另一个刘牢之?”
陶渊明微微一笑:“罗龙生是我的族人,对他,我知根知底,有我控制着他的家人和子侄,他是不敢反水的,王恭当时没有制约刘牢之的办法,却又以为这是一条会听命于他的走狗,这才犯了大错,而且,他在军中没有足够的眼线和耳目,以至于刘牢之反水时他还一无所知,我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庾公勿虑。”
庾悦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仍然是皱着眉头:“你说的另一个失误,就是没给刘牢之这些人足够的升迁通道,可我刚才听了你的这些话,王恭给了刘牢之足够的官爵,还要怎么才算能让他升迁呢?”
第4957章 牢之内心不安全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因为王恭始终是把刘牢之作为一个武夫,作为一个将领来看待,却又没有按武夫之道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这是刘牢之背叛他的根本原因,世人皆以为刘牢之是被王恭羞辱,不听他的意见才会反叛,但这些只是表象而已,根本的原因,在于刘牢之的这种不安全感,以后他的数次反叛,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庾悦的眉头一皱:“他有什么不安全的?手中有兵,常在大营,想要背叛随时可以拉起一支队伍,而且放眼大晋上下,无人是北府军的对手,要说不安全感,我们这些京城世家才应该不安全呢。”
陶渊明笑着摆了摆手:“我前面不就说过了吗,刘牢之担心和害怕的,是他现有的一切随时可能失去,因为看似他手握重兵,常在军营,但只要朝廷的一纸命令,就可以解除他的兵权,让他回家种地,而他给朝廷招安收编,成为正式将领之后,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回到淮北的山寨当个草寇,要让他跟上次北伐回来后那样,闲居家中,无兵无卒,甚至连老战友都见不到,那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啊。”
庾悦冷冷地说道:“我们世家子弟到军中为将帅的时候不也这样吗,打完仗后就回家了,哪会一直在吗?朝廷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这样的大军吧,就算北伐胜利了,收复中原了,那这大军打完仗还得解散,难不成让刘牢之永远掌兵不成?那我们所有的税收都给他一个人算了。”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所以历代对于这种名将,悍将,都是很难处理的,普通的军士可以拿点赏赐后放回家,但这种大将就是难以安置了,自古以来,要么出将入相,让他们能入朝执政,手中有了朝中大权,有事可做,他们才能安心。”
庾悦哈哈一笑:“出将入相?那也得看是不是那块料,就刘牢之这种粗野武夫,大字不识几个的,你让他管个军队还要靠文士们来处理后勤和书写军令,要他处理政务?哼,他能管得好一个村子吗?”
陶渊明微微一笑:“是的,他是没有这个能力,就象汉朝时的大将军周亚夫,也是将门之后,平定七国之乱,治军细柳都是体现了他一代名将的水平,但后来汉景帝为了夺他兵权,将他升为丞相,调离军队,结果他连手下有哪些幕僚,各自要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没几个月就给罢相回家了,心中有怨气,又在军中威望太高,所以汉景帝后来为了保证儿子能顺利即位,借口周亚夫家中私藏铠甲,图谋不轨,于是将其诛杀。”
“虽然这是一个千古奇冤,但也体现了朝廷,皇帝对于这些名将大将的态度,打仗时非他们不可,但打完仗后,就要猜忌,防备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有能力造反推翻王朝,虽然他们自己无治国之能,但是有乱国之力,所以,夺其兵权,不能让其有长久的,一呼百应的部下,是所有皇帝都会做的事,对刘牢之也同样如此,北伐之后将其调离军队,闲居家中,其实就是常规的处理了,起码当时掌权的司马道子等人没对他痛下杀手,已经算是客气了。”
庾悦点了点头:“刘牢之毕竟是北伐英雄,无故诛杀,会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我当时也参与了那次朝议,但所有人,尤其是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说,刘牢之本就是带着山贼草寇集体从军的,部下凶悍难制,以前就多有劫掠,杀俘冒功之类的事,现在北伐打完了,再让他带着这些虎狼之徒,只会祸害我们大晋的百姓,所以必须解散这支军队,还要让刘牢之罢将回家,不与这些旧部接触。我们当时是给了刘牢之超额的赏赐,尤其是钱粮与土地,比他正常的俸禄和爵位所得的地都要多出几倍,还在建康给他置了一座豪宅,感觉完全是对得起他呢。”
陶渊明摇了摇头:“这只会让他觉得更不安全,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猪,不知道何时刀子才落下来,因为你们给他些钱粮,豪宅,不过是把他圈养起来,形同软禁,更是让他完全脱离了旧部,全无反抗之力,皇帝或者是世家高门真想要他的命,一杯毒酒,一队宿卫军就足够了,刘牢之以前过惯了在山中为王,任何国家都拿他没办法的这种江湖大哥的日子,不想自己的命随时掌握在别人手中,所以,王恭再次把他放出之时,他就想好了,再也不会交出手中的军队,谁动他的军队,谁就是要跟他为敌,作对,就是仇人!”
庾悦咬了咬牙:“王恭对他不敬,但也没夺他军队啊,就因为司马道子的官职比他高,他就反了王恭?”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因为司马道子是王爷,说话比王恭管用,而且是当时名义上的朝中丞相,主管朝政,如果王恭不是起兵讨伐司马道子,那刘牢之也许是想着两不得罪,两不相帮,但起兵之后,就只能二选一了,王恭是当面多次斥责和嘲讽过刘牢之,而司马道子则是秘密多次派人游说刘牢之,许以高官要职,甚至是把王恭的扬州刺史也承诺送给刘牢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司马道子是愿意把刘牢之提升为世家高门的地位,而不止是以前的一个将军了,换言之,,让他真正地开始有朝中的权力。”
庾悦的眉头一皱:“此事在当年引起了很大风波,因为扬州刺史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控制着京城四周,历来只给世家子弟,甚至是掌门级的人物才能担任,从没有给过寒门武夫的先例,也正是因为司马道子这样坏了规矩,乱授官职,所以后来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世家高门的支持,也包括我们庾家。没了我们提供的税赋,人丁,他能成什么事?就连刘牢之所部的军需,他也很快供应不起了。”
第4958章 天师之乱事有因
庾悦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当时世家高门在王凝之的召集之下,秘密商议的结果,不过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有黑手乾坤在后面操纵一切,更不知道天道盟的事,但王凝之说,司马道子把持朝政,想要以宗室身份夺回权力,谢家为国立有大功,虽然有私组军队的事,但罪不至于交出相位,受如此打压,王恭和殷仲堪皆是我世家子弟,执掌大州,以制衡司马氏的宗室皇权,但司马道子却收买刘牢之,借口他们起兵谋反,将王恭杀害,王恭已死,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们各家,而制衡司马氏皇族,不让其能对世家高门任加诛杀,则是我们自建国以来的共识,所以,要坚决拒绝跟司马道子的合作,我们有各种朝廷历代皇帝规定的免税免赋的皇命,他也奈何不了我们。”
“于是司马道子很快就没了兵粮供应,而且也没有人力资源可用,说白了,吴地的庄园,人丁都是控制在世家大族的手中,如果我们不配合,那他是收不到什么税赋的,连京城百官的俸禄都未必开得出来,更不用说养活刘牢之的数万北府军。他后来想搞乐属,征调吴地的庄丁们从军,其实也不一定是真的要自己搞一支军队,更可能的,是让这些庄丁去他还能掌握的淮南,江北等地去开荒屯垦,有了十万左右的壮男,起码供应几万大军的军粮,还是没有问题的。”
陶渊明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来他是要找男丁去种地啊,我说呢,找些庄客农夫,全无军事素质的人,又怎么能打仗?放着刘牢之的数万虎狼北府军不用,自己再搞一支军队,这得是怎么个天才才能想出的?看来司马元显比我想的要精明点,明着建军,实际是找人去种地啊。”
庾悦哈哈一笑:“只不过,他死在了自己的这种小聪明上,就算我们世家高门没有办法明确地拒绝他,因为他拿隐户藏丁之事来威胁我们,我们没有办法,也只能装模作样地把这些诏令下达,看这些庄客们是不是自愿从军,我们本以为是他们这些壮丁不愿意从军远离家乡,所以会逃亡,可我们没想到是,居然有妖贼从中作乱,干脆直接让这些庄客们谋反作乱了。这就是孙恩之乱的由来。”
陶渊明叹了口气:“司马元显这小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实肚子里坏水倒是不少,他让这些庄客们屯田种地,以后就能把这些人控制在手中成为司马家的军户,又因为是在刘牢之的驻地种地,也能慢慢地通过把这些人编进北府军,然后渗透进刘牢之的势力范围之内,假以时日,他也许会拉拢刘毅,何无忌这些小将们去夺刘牢之这些老帅们的权,而刘牢之虽有治军打仗的本事,却缺乏治政能力,以后可以架空后把他们明升暗降,赋与一些品级高而无实权的闲职来打发,这样一来,只要不停地有新一代想要上位的北府军将校们,司马元显就可以一直控制北府军,一批批地换血,这就是我说的,给人上升的希望。”
庾悦咽了一泡口水:“原来你说的上升,是这个意思,把老将明升暗降调离军队,然后让新一辈的将校顶了老将们的位置,这样就是分化瓦解这些武夫集团,让他们都盯着大帅的位置你争我夺,形不成合力,可真要成了大帅,又坐不了几天,就可以明升暗降地调离军队,这才是控制北府军的办法啊。”
陶渊明微微一笑:“其实现在刘裕也是这样做的,建义成功以后,他的战友兄弟们看着是到了各个大州当了刺史,但也是离开了一线的部队,那些军主,旅帅们,就给新一代的小将少帅们担任,等到刘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檀道济,王镇恶,甚至是孟怀玉这样的小辈已经开始威胁他的位置了。至于刘裕,他稳坐北府主将的位置,掌握全国的军队,朝中大权则由刘穆之联合王妙音,通过谢家来掌控,发号施令,如此一文一武,则可保大权永固。”
庾悦咬了咬牙:“所以,只有象你前面所说的那样,让刘裕北伐陷入胶着,困境,打击他的威望,尤其是让将士们意识到,跟着刘寄奴,不仅有性命危险,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升迁,失望之余,还要继续战斗,那就会有全军哗变,给武夫们赶下台的可能了。”
陶渊明哈哈一笑:“是的,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就象当年司马元显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民众的愤怒,他以为可以把民众从世家的庄园中解救出来,让他们能从无名之辈变成国家户籍册上的人,可以分到地,以为这样可以把他们从世代为奴的惨景中解救出来,可他却没有考虑到,这些人自己想不想,要不要。”
“对于佃户庄客们来说,虽然在世家的治下,无名无姓,随时也有给扫地出门的风险,平时的劳作也可谓艰苦,但不管怎么说,不用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也不用承担官府的沉重税赋,虽然有可能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些,但也可能过得还不如现在,现在的这种日子过了几十年,上百年,他们已经习惯,要让他们冒着性命风险,背井离乡,到北方去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他们绝不会觉得这是幸福之事,只会觉得害怕,恐惧,这时候只要有人出来捣乱,夸大未来的风险,那很容易就会引起大规模的动乱与哗变了。”
“孙恩就正好扮演了这个角色,本来五斗米道,天师道就是在底层的这些民众间广为流传,有了这个机会,大批民众聚集上路,又没有熟悉他们的世家庄丁护送接引,押运他们的京城宿卫军们又往往对这些庄客们拳脚相加,肆意打骂,这时候,天师道的小股剑士只要混进这些人群中,就可以带头杀兵斩校,整队成旅地哗变造了,然后,回头反攻州县武库,就能攻城占地,这就是为何旬月之间,吴地八郡皆陷,叛军一下子到了数十万人的原因!”
第4959章 黑手乾坤重建难
庾悦点了点头:“是啊,这就是孙恩之乱能有这么大破坏力的原因,老实说,我们各大世家开始是兴灾乐祸的,觉得有这帮神棍来闹一下,敲打一下司马道子父子,逼他们交权,重新向我们低头就行,可没想到,这帮妖贼居然对我们下了死手,一场大乱,直接摧毁了我们这些世家高门在吴地的基业,大半的子侄和支系家族死于战乱,田产地契也给毁于一炬,后来又经历了刘牢之以平叛剿贼为借口,纵兵在吴地的大规模抢劫,唉…………”
说到这里,庾悦的表情变得痛心疾首,连话也都说不下去了。
陶渊明点了点头:“这些是庾公亲自经历过的事,想必也是体会和感受最深的,我在战后多年时游历吴地,仍然是满目苍痍,甚至还有白骨露于野外,遍地皆是坟头,可以想象这场大乱的烈度,因为在我少年时去吴地时,那里可是锦乡江南,繁华富庶如同天国一样,可现在,可能还不如同样战争残破的荆州呢。”
“孙恩他们起兵是想夺取天下,成为了整个大晋的公敌,因为他们杀世家,反司马,也屠戮普通的民众,刘牢之养寇自重,知道留了孙恩的天师道叛军,自己就有长期驻扎在吴地,洗劫吴地世家和土豪地主庄园的理由,但他没有料到,孙恩居然能绕过他的防线,直接从沪渎垒进入大江,反攻建康,要不是刘裕及时驰援京口,恐怕整个天下都要易主了。这点上,我们必须要感谢刘裕,若不是他,只怕你我现在都不会站在这里呢。”
庾悦叹了口气:“我后来之所以也肯居于刘裕之下,为这些丘八们效力,也是顾念到当时他确实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但现在刘道规如此对我,我对他的这些恩情,敬意也早就还完了,现在我和刘裕兄弟,还有他的这些武夫党团就是誓不两立,按你的说法,我们要想办法让刘裕手下的这些军将,少帅们起来取代刘裕,就象刘裕取代刘牢之那样吗?”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刘牢之的不安全感才让他纵兵掳掠,因为在他看来,一旦消灭了天师道,又不用北伐的话,朝廷就会有理由在后续裁撤他的军队,甚至再次把他赶出军中,用刘裕和刘毅,何无忌这些人架空和取代他,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起码,在自己家族真正地混成世家高门之前,他不能接受这点。”
“所以刘牢之后期一度想要加入黑手乾坤,甚至跟司马尚之,司马元显他们一起进了重建后的黑手乾坤,就是最明显的表现,虽然这个新黑手乾坤很快就完蛋了,但至少说明,刘牢之是有成为世家高门的想法的,只不过,桓玄作为一个新兴的军阀,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庾悦咬了咬牙:“回想起那些年来,就是一场场的恶梦,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为了打击谢家自立的野心,我们搞垮了北伐,拥立了司马道子父子上位,结果他们上位之后就反过来想要压制我们吴地世家,夺回王权,于是有了昌道多次内战,让武夫坐大,刘牢之掌军,紧接着司马道子父子也想要在吴地征丁收税,搞出乐属,引发天师道之乱,最后就是刘牢之,天师道这些凶神恶煞轮流的祸害三吴之地,我世家高门南渡以来的百年积累,毁于一旦,连黑手乾坤都给灭了。”
“等到这持续多年的内战快结束时,荆州的桓玄又来了,他做到了他爹想做而没做成的篡位之事,还消灭了先降复叛的刘牢之,我们吴地世家手中,再无可以与之一战的明面上的军队,那阵子,是我们劫后余生的家族子弟们好不容易回到遍布家人尸体的故地,马上就给跟着过来的楚军抢夺了这些庄园,桓玄想把我们这些建康世家高门赶尽杀绝,象他父亲当年把我们庾家赶出荆州那样,再把我们这些家族赶出吴地,驱赶到荒凉烟瘴之地的广州,交州,或者是赶到与胡虏相邻的江北,豫州这些地方。要不是刘裕很快建义起兵,推翻了桓玄,只怕我们庾家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陶渊明微微一笑:“所以你们庾家,还有谢家,王家这些家族,在刘裕还没打进建康的时候,就与之接触,向其效忠了是吧。而在刘裕建义成功之后,我就找了刘毅重建了黑手乾坤,而他很快就拉上了你和徐羡之,孟昶这四个人,你们都是和刘牢之一样,要么本就是世家子弟,要么是想从一个武夫变成新世家的,倒也是志同道合呢。”
庾悦冷冷地说道:“我跟刘毅,甚至孟昶谈不上什么志同道合,这些下等人出身的家伙,也配跟我平起平坐?哼,要不是因为之前多年的纷争与内乱,连黑手乾坤都毁灭了两次,我们世家手中无兵无权,一切要仰仗这些军汉武夫,我又怎么会委屈求全呢?陶公,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一开始来找我,而是要找刘毅呢,你就算自己不想进黑手乾坤,难道就这样放进一个武夫进来?甚至是让他当召集人,成为实际上的黑手乾坤的首领呢。”
陶渊明微微一笑:“那要是我当初直接来找你,让你当黑手乾坤的第一镇守,请问以当初庾公的实力,你自问能对付刘裕吗?敢接这个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