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嘉穗几度忍不住,想爬起来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都住院了还要大半夜工作么?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个人这一场“重病”,本来就半真半假,不是么?
她又不是不知道。
这会儿大概已经过了九点,因为刚刚护士已经来量过一次体温,江序临甚至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不用,我没烧。”
嘉穗差点闷在被子里冷笑出声。
她不大想和江序临打照面,索性一直装睡。好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靠近床边,江序临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又走远,去打了个电话,好像是要订餐。
再之后,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嘉穗才起了床。
她洗漱完之后,有护士把早餐送来,是粥和鸡蛋饼,还有几例水果。简单清爽。她好笑地嘟囔了一句:“你们到底是医院还是宾馆,病人都开溜了,居然还送早餐。”
无辜的打工人唯唯诺诺地不说话,嘉穗又觉得自己挺没劲,心头那一股不上不下的情绪,说是愤怒,又不全然,好像还带点令人发笑的会诙谐感。
“谢谢。”她同护士道谢,终究坐下来把早餐吃完了。
吃早餐时收到了江序临的微信,他解释自己今天有重要的会议,所以不得不带病工作,并强调自己已经量了体温、打了针、吃了药。
我信你个鬼。嘉穗第一反应这样想。
再从头到尾扫一眼他的消息,她又想,关我什么事?
最后,她吃完所有的东西站起身,想,今天我也有很重要的工作。谁还没有呢!
她回给江序临一个“哦”字,拎着包,踌躇满志地出了门。
中午,她同梁静凭约好了签转让合同。梁静凭在放弃对她的“定制骗局”后,整个人变得十分冷淡利落,就像当初婚礼上嘉穗初见的那样。
她十分客观地同她讲清了每一条合同条款,其中有让步,也有溢价,嘉穗都接受了。这份合同显然已经是梁静凭精心计算后的结果,属于不必二次协商的优秀作品。
嘉穗调动了 100%的注意力跟上梁静凭的节奏,迅速地协商完,原本打算像电影里的职场女魔头一样潇洒转身就走,却还是忍不住,笑说了一句:“其实这样解决问题,简单多了。”
梁静凭淡淡地笑一下,没应声。
“我想不通你的脑回路,不管是当时招我合伙,还是现在要转让店铺,你有这么强的专业能力,其实怎么谈都不会吃亏。为什么非要编那么多故事呢?”她到底还是有身为朋友却被诓骗的忿忿不平与羞耻感。
梁静凭看着她笑了笑,好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那眼神里有轻蔑,有失落,还有点不遮掩的羡慕。
“后悔又找不到人怪的时候,就编的想听的故事骗骗自己咯。”梁静凭说,“你帮我约的庭外和解在下周,你来出席一下吧。”
嘉穗没来得及琢磨她的话,只应了声“好”。
付完给梁静凭的第一笔转让款,嘉穗账户上剩下的钱,将将够还欠莫总的医药费。她几乎心潮澎湃,几乎一刻也不能等的,就在咖啡厅里,用手机银行转了账。
每次还给莫总一笔钱,她都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十八岁那年一边复读一边照顾姑姑的时候,被莫总和方晓华两边不认可的时候,她幻想过无数次她还清医药费时的场景。
她想过她会是一个事业有成的都市丽人,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还钱,还很阔气地说“按两倍利息还你”;也想过她可能变成一个不太有钱但很有才的清高女学生,人穷志不短地那种,用那种很平静但很有骨气地语气向莫总宣告“我们两不相欠”。
事实证明,她的幻想都太戏剧了。
现在的她没有事业有成,钱、骨气,都不太多。仅仅够用的程度。
她存款归零,有了两件或许很有前途但同时也很辛苦的事业,甚至还正在经历一场有点荒唐的婚姻危机。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盛夏的热浪吹得窗外的树影婆娑,仿佛一片绿色的海。嘉穗看着自己账户上三位数的余额,兴奋得几乎想哭。
她给莫总发微信,通知她查收转账,并确认所有欠款都已经还清。尽管她知道莫莉根本懒得追究这笔小钱。
预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复,她并不气馁,只是终于流下两行泪水。依旧是雀跃的、澎湃的。
想了想,她又给方晓华打电话。
那头接通得很慢,传来疲惫沙哑的声音。
“爸,这会儿在家吗?”
“什么事?”方晓华声音冷淡。
“有件事跟你说,我去看看你。”嘉穗同样直接而冷淡。
方晓华“嗯”了声,然后就挂断电话。
自从上次方晓华突然打电话来向她“揭露”江序临,并且前所未有地发了一大通火之后,父女两个就没联系过了。
嘉穗再回到临水弄堂,头一次生出怯意。
她看见院子里的躺椅上浮着一层灰,桂花落了满地,就知道方晓华这段日子恐怕又过得浑浑噩噩。
快六十的人了,还是一失恋就半死不活。
嘉穗小时候有段时间因为父亲的深情而怪责于母亲;现在则对方晓华的表现感到怀疑。她不得不想,这其实是一种无能。
推门进屋,一股潮热的霉味扑鼻而来。
我是里传来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然后方晓华走出来,身后昏惨惨的。
嘉穗几度张口,又无话可说,最终只是行告知义务:“姑姑的医药费,我还清了。就是跟你说一声。”
她原本想找方晓华认真谈一次的,但这副景象,又让她觉得没必要。
转身要走,身后方晓华忽然打了个哈欠,问——
“你那老公帮你还的吗?”
90.“你来接我吧。”
嘉穗的脚步一瞬间锈住了。
她回头,看见方晓华那张极度疲惫、倦怠,仿佛被世事磋磨了八百年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愤怒——甚至是,讥诮、蔑视。
多新鲜,她温吞懦弱了一辈子的亲爹,居然也有这么尖锐的时候。
偏偏他这好不容易像点样的尖锐,仅仅针对嘉穗。就连方晓玉病危手术,莫莉铁血无情地坚持要嘉穗答应条件才肯给钱,先一秒也不肯的那时候,方晓华都臊眉耷眼,大气也没有出一声呢。
嘉穗笑得非常难看,但还是尽量笑了声,问:“您什么意思?”
“你不是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哪来的钱?”方晓华的语气依旧讥诮,可这样刻薄大概实在与他天性相悖,因此话音到最后,他不仅没了威风,甚至还别别扭扭地流露出一段心酸与委屈来,顿了两秒,又提起个笑,“你妈说得没错啊,我们父女两个,都是没用的。”
嘉穗强忍着,没有接茬。她知道,她和莫莉关系再紧张,莫莉也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是我们,是我们,耽误了她……”方晓华陷入自言自语,自嘲自怜,扫一眼嘉穗,很觉没趣似的,又慢悠悠踱进卧室。
嘉穗自童年起就跟自己亲爹不算太熟,这么多年也只觉得他过于内向,以及,手挺巧。又及,有点倒霉。
反正就是有点冒衰气的一个人。
——她的这份印象甚至鲜少带有主观色彩。同情,或怜悯,都没有。堪称客观。
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觉得,方晓华怕不是早被那些稀里糊涂的泡饭泡软了骨头——跟喝了十年大酒的人没什么两样!
她觉得可笑,转身要走,又听见那卧室门带着朽木味的“吱呀”一声,方晓华手上拿着个旧存折,走了出来。
“这里头,有三百多万,你拿着吧。”方晓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这时候,他变得像嘉穗幻想过的某一个版本的自己了——就是,人穷志不短,很清高,最后出场放王炸的那种角色。
她有点恍惚,方晓华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以及——我靠,你这么有钱,这些年干嘛要我东奔西走地赚钱还钱啊?!
方晓华条理还在,但是很不屑于说似的,淡淡道:“当初跟你妈离婚,分的房、车、钱,我都记在你名下的。虽然一直是你奶奶在用,但前两年她过了之后,也就都收回来了,我全部折了现,都在这了。”
嘉穗跟亲爹不熟,跟亲奶奶更是不打交道,只在葬礼上磕了三个头。
她并不知道,莫莉与方晓华当年离婚分了财产,且都在她名下。但现在听这数额,想必中间折损不少。
方晓华倒也不遮掩:“你奶奶花了不少。她买的那些首饰,好多也不值钱了。”
嘉穗:“……”
她捏着那存折,无话可说。毫无“天降横财”的喜悦,甚至,今天还清欠款的愉悦,也被浇头熄灭,就剩一缕烟不死心地冒一冒。
方晓华说:“把钱还上吧。你嫁的那家人再有钱,花他们的,你不还是手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