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嘉穗气极反笑:“还什么钱?”
  “你姑的医药费。”方晓华的语调一直保持在一个很低的区域,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不耐烦,“不就是你老公给你还的么?我以为你是不吃亏的个性,会去找他算账的,他拿钱堵你嘴么?”
  嘉穗心里,连那一缕烟都凉了。
  正要说什么,门外直落进来一道声音,像远掷标枪那么凶悍无比的——
  “我女儿跟你们家人不一样!不稀得靠一张结婚证挣钱!”
  莫莉神兵天降一样的出现,但径直略过了嘉穗,直冲冲骂到方晓华鼻子底下去。
  “方晓华,你自己过得窝囊就看不得别人过得好是吗?不是一辈子不敢大声说话么,到我女儿面前就有这么威风?!”莫莉像被气炸了,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你让她去找小江算什么账?你跟她乱说什么了?”莫莉比吃了枪子的还火大,一刻也不停地声讨,“你这一辈子,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女儿的事?不对,你有资格插手任何一件事吗?你自己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要想着给谁当爹!”
  这些年,方晓华见莫莉见得极少。也只有她来接送女儿的时候,偶尔能见到。
  这个月接连两次,她“造访”这处他曾经觉得最宁静幸福不过的“家”,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被她这样劈头盖脸的贬损一番。
  他懵住了好几秒,脸色渐渐从苍白变得铁青,“她也是我女儿。我不能说她么?”
  莫莉嗤笑一声:“我生的,我养的,跟我姓,你女儿?今天哪怕是方晓玉站在这里我都绝对不下她面子,但是方晓华,你怎么好意思的?”
  方晓华被这样羞辱,依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闷闷地说出一句:“当年,是你自己放弃抚养权的。”
  这一句,彻底点燃了莫莉的怒火,“方晓华,你少装受害者!当年离婚,不是你死咬抚养权不放威胁我么?难道我还要顺你的意?!”
  方晓华梗起脖子,对莫莉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无法激烈起来,只是像个木偶一样定定地盯着她:“所以,你也从来没多看重你这个女儿啊。不就是因为她是跟我生的吗。”
  莫莉愕然,又出离愤怒,简直要亮巴掌的架势。
  嘉穗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最后,她像判官一样中立客观地劝阻道:“别吵了,你们谁也没错。我又没死,不活得挺好么。”
  莫莉惊怒与愧疚交加的眼神投过来,停顿了好一会儿,居然也罕见地无话可说。
  嘉穗讥讽地勾起唇角,“要是我姑还在,你们倒可以吵一吵。就你们俩,自嗨什么呢?”
  说完,她终于走出了这道门。
  院子里起了风,满地的桂花卷起来,飘出残余的香味。
  嘉穗闻到桂花味,就有点想喝酒。想喝酒了,不知为什么会想到江序临。又或者,她本来就只想到了江序临。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江序临很快就接起电话。
  “喂?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有点着急。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嘉穗问。
  江序临滞了一下,回答:“不知道。”没听见嘉穗声音,又强调,“真的不知道。”
  嘉穗“噗嗤”一声笑了。
  “我在临水弄堂。”她说,“你来接我吧。”
  91.高明的昏招
  江序临来得有点晚。
  或者说,比嘉穗预想的晚。
  嘉穗站在弄堂里等了一会儿,先是听见身后一道愤怒的拍门声,然后骤雨拍打窗沿一样的脚步声,最后被莫莉离开时卷起的风擦肩拂过。
  她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莫莉又顿下来,扭头看她。目光里好像藏了千言万语要说,可开口的一瞬间,那种愁肠百结迅速消失,像嘉穗的幻觉。
  莫莉指着她手里的存折问:“你爸留给你多少钱?”
  “说是三百多万。”嘉穗其实有点怀疑。三百万这个数字跟她浑身上下冒衰气的亲爹实在太不适配了。
  莫莉却显然对这个数字也不满意。她犹自冷笑:“全供给你奶奶了呗。”
  嘉穗不搭茬。
  莫莉又强调:“钱你自己留着。不准还给你爸。”
  嘉穗淡淡笑一声:“我没这个打算。”
  莫莉愣了一下,像是意外于她的随和与听话,又像感到竞争压力似的,更加强硬地说:“当零花钱吧,也算他那个当爹的有点用。我的财产总有一半是你的。”
  嘉穗耸耸肩,“好吧。”
  莫莉更愣了,瞪圆的眼睛看着她,像一个小灯泡。这是嘉穗第一次在自己的英雄母亲脸上看到一点儿傻气。
  生活真是奇异。
  一个小时前她还认为自己从小到大别无长处,唯一能锚定自我认同的一件事就是绝对的经济独立。可眨眼间,她就说服自己接受了并不相熟的父亲的馈赠,以及龃龉多年的母亲的恩庇。
  她说不清答案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两个小时前,她完成了一次“圆滑且强硬”的谈判,并且还清了多年的欠款。她以为愉悦与解脱感会像滔天海浪一样澎湃,可或主动或被动地,那种巨大的愉悦非常短暂,很快就消失了。
  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是一种,故事才刚刚开始的平静。
  嘉穗忽然笑了声,问:“我请教您个事呗。”
  “你说。”莫莉的眼神再次变得审慎。
  “您当年跟我爸,是不是也闪婚闪离来着?”
  “也?”莫莉警觉地反问,“什么叫‘也’?”
  嘉穗哑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这样用词,愣了一下,强行解释道:“这年头不是很多这种嘛。”
  莫莉没那么好糊弄,追问道:“你跟小江怎么了?”不需要回答,她立刻想到屋里那人,“你爸跟你乱说什么了是吧?他要你跟小江分开是吧?”
  说着,简直要甩掉高跟鞋,直接撸袖子进屋去打架的架势。
  嘉穗正要拦,弄堂外疾步走来一个人。
  “怎么了?”江序临风尘仆仆,却第一时间自然地牵住嘉穗的手,又轻轻拉了下莫莉。
  莫莉回头看见两个人相牵的手,好像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尴尬地顿了会儿,兀自说一句“我猜你也没那么听话”。
  嘉穗勉强抿嘴笑一下。
  莫莉同江序临寒暄几句,又不愿多待似的匆匆走了。
  听见莫莉车子的引擎声远去后,嘉穗轻轻地,挣开了江序临的手。
  江序临的目光在两人刚刚牵手的那个位置上停了一会儿,他变得有点迟缓,以至于是嘉穗先开口。
  她盯着他胸口,衬衫第二个扣子下面,露出半个小小的贴片。
  “这是什么?”她语气里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绷。
  江序临循她的目光低头看,然后微怔了一下,犹豫后把贴片直接撕了下来。他回答:“刚刚在医生那里。”
  嘉穗立刻明白过来他看的是什么医生,然后目光一缩。话到舌尖,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答案背后的后果。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江序临的表情一直很平淡也很认真,像是在进行漫长的思索。而嘉穗则乱极了,甚至不敢一直看着他。
  良久,江序临平缓地开口:“我刚刚问过我的医生了。他说我有不愿意离婚和刻意拖延的想法不算病态,不能以此判断我有复发的迹象。很多正常人也经常这样。”
  嘉穗猛地抬头看他。
  江序临以为她要回应什么,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有点黯淡,紧跟着语速也微微变快。
  “我也重新做了检测。结果显示我只是有点焦虑。”
  像急于剖出结果一样简短的第二句。
  等了两秒后又跟着再次变得冗长的第三句,他甚至打了一个磕绊。
  “放心……焦虑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结果。以前即便只有工作,我也大部分时间都患有轻微焦虑。”
  嘉穗仍然没有准备好,可被他这长长短短、紧紧松松的一席话逼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她无奈又难过地叹息道:“‘正常人’……”只是重复他话里的一个词。
  江序临皱了一下眉,似乎不理解。
  嘉穗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日头渐渐西斜,他们一动未动,却变幻到一片阴影中了。那股凄迷的桂花香味,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浓烈。
  嘉穗吸了吸鼻子。她想,明明该是很痛快很开心的一天啊。
  江序临的眉头一直没能松开,到最后,他几乎无可奈何地坦白道:“所以我从来不认为告诉你我的病史是什么高明的做法。”
  嘉穗终于抬头,直白地望向他眼睛里。
  江序临继续说:“但你似乎对‘无条件信任’很有好感。鉴于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无论怎样的昏招我都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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